快六十岁的农村妇女曹安香一脸愁容,垂头丧气,她正坐在门槛边上,想着她死去不久的儿子。
唉,我是遇了鬼,还是撞了邪呢?我没做坏事,也没有得罪鬼神呀,缝年过节,该烧香的烧香,该化纸的化纸,倒霉事还是找上了我。那些平时对我不好的人,没有良心的人,此时心里不晓得有多开心呢……她一面嘀咕一面朝眼角抠眼屎,抠得眼皮痛,也抠不出啥来。她晓得她的双眼都肿了,肿得像桃子。
小儿子死了一个月,她哭了一个月,眼睛就肿了。眯缝着一丝眼线,刚够看见一线光。她一闲下来,就坐在门槛上想,老天爷,我哪个时候得罪了你呢?要这样惩罚我。她是有些信邪的,她晓得这样的事一定是遭报应才会有的。可她从来是敬畏天地的,骂骂儿子还不至于遭报应吧。她想,老杨退休回来了,不干地里的活,这不怪他,他老了,能做点家务活就已不错。地里的活我来干,我干就是了,没想谁能替我干活。本来小儿子可以帮忙担水挑粪的,但这下好,死了!被洪水冲走淹死了。想到这里,她又涌起一阵子难过,想要挤出几滴泪来,但没有泪。这几天,感觉流泪很困难了,勉强能挤出几滴泪来已很不错。不出来几滴泪,光是难受,心口会痛,泪出来了,心痛就会好一些。
她一辈子没这么哭过,哭了一个月,竟有些心得,原来哭,也不一定非得有泪的。这可是她人生新的发现。她在心里滴咕,这样的心得有没有必要和别的人分享呢!告诉其他人,眼泪会干的,有些哭泣是没有眼泪的。因为双眼浮肿,看东西不清楚,看啥都是黑乎乎的,感觉天就没亮过,一直都是黑夜。她过了一个月的黑夜了。生活了快六十年,终于把日子过得昏天黑地了。她在心里自嘲。
这个来忠(她的小儿子),做不到的事就不要勉强去做嘛,比如命,你怎么去和它杠呢?她有些想不通,但还是忍不住要想。那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砣肉啊!哪会没有感觉的。说没就没了!从十月怀胎,到呱呱坠地,再到呀呀学语,读小学,回乡务农,那是二十年的光阴呀。
她想起生小儿子那天是一个腊月天的傍晚。天黑得早,待接生婆把他接生下来,天早黑尽了。她大汗淋淋,虽是大冬天的,却不觉得冷。这是第六个孩子。自从二十岁嫁到杨家,隔年生一个,快四十岁了,就没断过生育。唉,女人呀。她倒没觉得自己委屈,周边的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也就无所谓怨天尤人了。这该是最后一个了。她长舒了一口气,在心里这样想。为杨家,她也算是尽心尽力……现在说没就没了,顿感心里发空,比当初生他时还发空。他大嫂说,反正他是个傻子,活着也是拖累,走了也好,落得轻松,不要难过了。邻居他大娘也劝她,反正他活着也累,就当解脱了,算了嘛,不要和自己过不去,还是该吃吃,该睡睡……可她为什么就没有他们说的那么轻松,那么淡定,那么不当回事呢?我为什么就这么当回事呢?她望着灰朦朦的天空,这样问自己。
现在是农历六月,天气应该很闷热,很晴明的,却老是灰朦朦的,难道连老天都觉得他不应该这么早就死掉,他本应该正正常常的活着?这是老天爷的想法吗?啊!老天爷,看来我曹安香是做错事了,所以你来惩罚我。不,不对,其实是来忠在惩罚我,自从他来到这个家,就没让我消停过。他长到八岁还不会说话;读了五个一年级就从没考试及格过;他个子一直停留在一米二五就不再往上长;他总朝她要钱,买衣服买裤子,可从来就没买过一套合身的,不是大几号就是小几号;谈一个对象吹一个,谁也不愿意跟一个傻子过生活……唉,遇到是我,也会这么想啊。
她埋下头,想起这些,感觉都是命,不可抗拒的。她倒是心疼起最后答应和来忠处对象的这个乡下姑娘来。她十八岁,个儿高挑,身板结实,皮肤黝黑,家住在离县城十多公里外的河对岸。她答应和来忠处对象,单是这个想法,就让曹安香又高兴又难过。高兴自不必说,难过是因为怕来忠会辜负这么一个善良的人。来忠倒是高兴得很,提起这个对象来就笑得合不拢嘴。谁想得到,就要订婚了,日子就订在这个端午节。他非要在端午节前去见她。谁晓得这几天涨大水,过河时就遭洪水卷走了。
曹安香想,谁也抗不过命,他就是一个孤家寡人的命啊!
她满脑子都是他这个死去的儿子的样子。她讨厌他,但更可怜他。唉,这都是命呀!来忠,你不要怨娘,娘也觉得你活得造孽。生前娘想让你过得舒心一点,但娘没这个能力,娘也有愧。本想凡事拣你需要的来,以减轻一点愧疚感,只是没想到,你总是不会让娘省心,最后竟让为娘的我背上这么大的惭愧……可怜啦,你到世上来是受罪的。曹安香在内心里这样唠叨着,一面去倒煤灰,去扫院子,去灶房为老杨煮饭。做好了,就坐在门槛边,乱篷篷的灰白的脑袋斜靠在门框上,呆呆地望天,望那前方远处的田埂路,一面在心里想:他会不会就从那对面过来呢?他们说他遭水淹死了,不让我去见他最后一面,怕我难过;但我觉得他没有死,他们说的不一定对。也许,他,就会从对面,田埂路上,一摇一摇地走来。他平时去远处砍柴,就是扛着柴禾从那条路上来的……
(117地质队:田景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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