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
那年初冬的雨没有落下。
秋天的故事还没有说完,气温就陡转直下。孩子们把校服的衣领立起,拉上拉链,蜷缩着脖子在一楼等待着那把来接他们的伞。
林霜独自行走在二楼,她的手指在教室的墙壁上划过,灰白色的粉末洒落在她的过去。她在一个寒冷的冬天被命名,那个冬天也带走了她的母亲。奶奶一边骂着她是赔钱货,一边拉扯她长大。而父亲只是一个模糊的称呼,他一年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了城里的钢筋和水泥之间。偶尔回来,奶奶就会一边数着钱,一边不停的跟他念叨女孩子读书没啥用,还不如帮忙干点活然后早点嫁人。父亲对此不曾有过只言片语,他只是一个黝黑而沉默的汉子。渐渐的,他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有在奶奶数钱的时候,林霜才能确认他的存在。
也许他在城里有了一个新家,林霜想。
操场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伞,楼下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和大人们的寒暄,她从人海声浪中依稀辨别出一个特别的声音,他礼貌的告别,如同当初向林霜问好时那样温柔。她抬头看向耀眼橱窗中贴着的那张照片,她也曾幻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出现在其中,和他并排而立。
但明亮的玻璃反射出她的剪影,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姑娘,一个即使把头发洗得干干净净梳得整整齐齐也只能用起了毛的头绳扎起来的小姑娘,一个每日要早早起来挑水、做饭、喂猪再走上几里山路来学校却不知道下周是不是还能坐在教室里的小姑娘。
她继续走在湿冷的走廊上,她不会下楼去给别人质问她的机会,那个明显的答案已经伴随她许多年。那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上已经染上许多白灰,她用手拍了拍,却也无法摆脱。
她不能指望有人能够来接她。当许多把不属于她的伞在雨中陆续盛开后,她缓缓走到楼下。冬雨依旧绵长。她低着头看了看自己那双不太合脚的鞋,似乎不能负担她走更远的路。
她得回家了。
她低着头,伸出手,想确认一下雨的存在。
可是那一刻,冬雨没有落下。
三 夏
砚雪离开大山的时候也曾回头望。
那一天的天空用她的话来说,一贫如洗——万里无云碧蓝如洗的天空可以留给观光客,生活的大地上却是干涸皴裂的土壤和瘦骨嶙嶙的荒山。
她小心翼翼的抱着那个小小的书包,在几本书的中夹着的那些整整齐齐、皱皱巴巴和零零整整,是老师和乡亲们凑给她的未来的通行证。
车水马龙,高楼大厦。学校所在的城市很远,她用了二十年才走到。
她在迎新的牌子中寻找着学校的名字,那是她与这座城市唯一的联系,意味着她可以短暂的属于这里。
当室友们兴高采烈的商量着第一天一起吃牛排时,她本是想推辞的。也许是因为自己那格格不入的口音,她说不清为什么。她尴尬的起身去打开窗户,夏日的熏风瞬间拥抱了她。她突然想起了父亲,他睡过天桥下,睡过地铁站,他说那些地方风吹不着雨淋不到还很凉快,直到最后他永远的留了下来,却也从未属于这里。
她咬了咬牙,点了点头。
那一天,她的味觉通过视觉传递。带血的牛排是否会比老家烟囱上挂了一年的老腊肉好吃一些,更多的取决于它在账单上的数字。
可当她说出全熟的时候,服务员的表情一再确认着她的窘迫。
她红着脸,涌动的喉头试图说服自己去理解如此高档的餐厅为何会有半生的食物。却听见室友大声的呵斥:“我们就要全熟的,服务员你是聋吗?”
后来,室友说自己和她一样肠胃不好想吃点全熟的;
后来,她们一边耐心的教她刀叉的用法,一边说中国人就要用筷子;
后来,室友们总是有多余的护肤品,不小心充错的饭卡,和男朋友送给整个寝室的礼物。
毕业的那一天,她已不再是那个黑黑瘦瘦的小姑娘。她梳好头发,换上高跟鞋,穿上学士服对着镜子一再整理,最后又一次拿出那封信。那封信和她来自同一个地方,里面只是平淡的述说和由衷的欣慰。当室友第二次催促的声音传来,她才把信折进了口袋。她最后一个下楼的时候外面正下着雨,她们在门口打起伞,向她招手。
那天,她们互相拥抱,边哭边笑。她们让她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她点点头,哭得更厉害了。
她捻了捻口袋里的信,信里写着一样的话语:“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
“孩子,你毕业了,乡亲们都为你高兴。”
“孩子,留在城里好啊,再也不要回这个穷地方了。”
“孩子,我年纪大了,可能帮不了你了,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
……
她们问她毕业了要去哪?
她抬头看见城市里万家灯火,她想起那个还没有通电的村庄,那个让她自卑和感恩的地方。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她用了二十四年走到这里,却只用了五分钟决定要回家。
当砚雪离开学校的时候也曾回头望。她告别了那个遥不可及的他,收起了那双不太合脚的高跟鞋,带上了一把伞,一把属于她自己的伞。
她要回家了。
二 秋
在林老师之前,没有人告诉过林霜那些日子里是不可以淋雨的。
“这并不是一件羞耻的事。”她说。
“你很聪明也很勤奋,只是需要再自信一点。”她说。
“学费先不急,你可以继续来学校。我们俩同姓也算一家人,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我想和你奶奶聊一聊。”她说。
秋风微凉,黄昏刺眼,林霜恍惚间看见一个佝偻的老人正在田地中费力的收拾着那些不值钱的玉米,眨眼却又消失。
当林老师的背影三步一回头的消失在夕阳的余光中后,林霜才转身进屋。
她收拾完住校需要的东西后,颤颤巍巍的爬上凳子,把烟囱上挂着的最后一小块腊肉取下来,切碎。
她给自己煮上一碗面,把肉粒拌在里面,夹起一筷子冒着热气的面条,送进嘴里。也许是太烫,她闭上了眼睛,张开嘴,久久缓不过来。
秋夜孤凉,直到风声如海浪潮起。下雨了。
她突起想起院子里还晒着玉米。她慌忙打开门,下意识的想呼喊那个名字,可张开的嘴里只能发出沉默。
雨已经下下来了,在她这方小小的世界里。
她蹲在地上,嘴里的面条还没有咽下,喉头的酸楚却在翻滚。
她想起书上写秋高气爽,写晴空一鹤,可她看到秋天却是阴雨绵绵。书上还说秋天是丰收的季节,可她看到的秋天没有金灿灿的麦田,没有沉甸甸的果实,只有未出栏就要卖掉的猪仔,凌晨就要挑起菜筐去的集市和东拼西凑的零钱。
还有一位在夜里静静离开的老人。
那是一个瘸腿的农村老太太,林霜想。
她只会不停念叨着她年轻时死了丈夫又瘸了腿,只会低声埋怨着儿媳给她留下一个赔钱货就撒手人寰,只会一直咒骂着不孝的儿子死在外面了也不知道有没有续上香火。
她只会一边煮着饭一边骂着林霜读书没用。
她只是一个重男轻女的农村老太太,也没什么可伤心的,林霜想。
可是那天她一瘸一拐的来接她,带着偌大的伞、粘腻的发梢和一裤子的泥点,一路上都在告诉她独自拉扯她长大的不易和早点嫁人的好处。
可是她煮面的时候会把腊肉都放进林霜的碗里,自己只是放上几颗葱花。
可是她把猪仔卖了留钱给她交学费也没给自己买药。
想到这,林霜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四 春
今天上课的主题是“我的梦想”。砚雪让孩子们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期许的未来。
桂香写的是医生。她说奶奶的病就是卫生院的胡医生治好的。
夏云写的是科学家,他很崇拜上次来村里的张叔叔,他说他有很多法宝让庄稼长得又快又好。
春生写的是工程师,虽然“程”字写错了,但他还是满怀憧憬的说以后要像黄大哥一样给村里修路建桥栽路灯。
砚雪笑了。她想起自己这般大时,最大的愿望只是能继续读书。是许许多多人的照顾和帮助才让她走出大山,看见了世界的另一面。
和砚雪一样回来参加扶贫的大学生还有三个。她刚回到学校的时候,水管里的水都还是浑浊的。学校已经翻新过,但还有很多事要做。砚雪尝试着去记住学校里每一个孩子的名字、特点和家庭情况。尝试着去每一个不愿送孩子来上学的家里家访,尝试去和他们那年迈的祖辈或进城打工的父母沟通。
她听见一个旷了课的孩子,挑着菜筐在集市上稚嫩的吆喝。
她看到一个女孩在一个暴雨欲来的傍晚,一边哭喊着奶奶,一边手忙脚乱的收拾院子里的玉米。
春去秋来,寒暑交替,很多事并不顺利。砚雪有时候会想,当年的自己究竟是怎么穿过那些连绵的雨幕、走过那些泥泞的山路、却又咬着牙回到最初的起点的。她还会想起最后一个亲人的那个秋天,她决定把自己名改为“砚雪”,她坚信寒霜研磨开后是万物生长的春雨。
她把一个失去所有亲人的女孩接到学校宿舍和自己同住。
她把攒下来的工资夹在一本书里,送给一个即将走出大山的孩子。
在那个初冬的傍晚,一个女孩独自站在空空的走廊上,望着绵绵冬雨无奈的伸出手。她走过去,给她撑起一把伞。
回过神,她看见林霜站在讲台上看着她笑,黑板上写着三个字:林老师。
她笑着回应这个有着和她曾经相同的名字的女孩,如同看着时光长河中的另一个自己。
窗外的操场上正在安装新的旗杆,五星红旗高高飘扬。她抬头看见校园里那没来得及在秋天落下树叶,她熬过了寒冬,在初春的细雨中与青枝嫩芽一道,共乘春风。(邓裔麒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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