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斜斜地透过阳台的落地玻璃，照在茶几上，沐浴着一盆正在盛开的兰花。

周老头站在阳台上，抬眼望着湛蓝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迎面从森林里飘的清风，情不自禁地伸了一个懒腰，感慨——多好的天气啊！若老伴不患病，该出去走一走，享受这美好时光。

此时，他听到卧室的门嘎嘎地响。老伴午睡起床了。

“周扒皮！你去哪儿了？我要喝水呢！”

老伴以前不会叫他周扒皮的，现在患了病，不知什么原因，总喜欢叫他周扒皮。当然周老头也不介意，只要她喜欢，怎么叫都行！

提起这名，那是两人结婚后，有一日和她逛街，见着商场打折促销，她想给他买一件新衣服。周老头不答应，拽住她的手不允许买。

老伴开玩笑问他，“你读过《半夜鸡叫》没有？”

周老头不知她是什么意思，说：“我读过啊！”

“那你肯定知道周扒皮这个人了！”

“是的，好像是有一个地主叫周扒皮！”

“但是，你家以前好像不是地主呢！为什么你成了周扒皮？”

当周老头反应过来时，挨了老伴调戏，只能嘿嘿地傻笑化解自己的尴尬。后来，两人为家庭琐事拌嘴时，老伴就喜欢叫他周扒皮。

周老头见她踉跄地走出来，急忙跑到她身边，扶她坐在沙发上，再拿起茶几上的杯子给她倒水。

他拿着杯子从饮水机里倒了水，端到她跟前，说：“老伴，这是水！”

“什么水？这明明是杯子呢！”

“是杯子，但是里面装着水呢！”

“谁叫你装水？”

“我自己装的水，你先尝一口，这水味道甜得很呢！”

老伴痴痴地看着周老头一会儿，尔后笑嘻嘻地说：“真的吗？是不是像水果糖的味道？”

“是的！”

老伴接过水杯，轻轻地抿了一口，“什么水？简直像白开水了！我要喝水果糖味道的！”

话毕，她把杯子扔在地板上，水撒泼一地，溅得她一身。

杯子是塑料的，砸不碎，只听到当当地响了几声，翻滚在角落里乖乖地躺下了。

以前是用玻璃杯子喝水，老伴一天要摔碎几个，后来，周老头便买了塑料杯子。

周老头没有急着捡杯子，而是从冰箱取了一瓶饮料开了给她喝。

她喝了一口，笑了，说：“这味道不错呢！”

饮料喝了两口，周老头没有反应过来，她把瓶子扔到阳台外，只听到楼下有人喊：“周老头，你老伴又扔东西了！”

听声音，周老头知道是何大姐的声音。

她住在一楼，每次见着楼上掉东西下去，知道是周老头的老伴。

周老头立刻跑到阳台上，对着楼下的何大姐道歉：“对不起！我老伴扔的！”

“我知道！你得把阳台的窗子关上。她若扔一把刀下来，砸了人，那就没有命了！”

“对不起！我下次一定把窗关上。”

周老头很愧疚，是自己刚才推开窗户呼吸新鲜空气时，忘记关窗户了。唉，也是老伴叫得慌，否则他会记得关窗户的。

周老头暗喜，老伴扔刀下去是不可能的。自从，他发现老伴乱扔东西下楼后，早已把刀藏在箱子里了。以防万一，他直截了当地把箱子买了一把锁锁上。

当然菜刀不会装在箱子里锁上，用了过后，他得放在老伴摸不到的地方——藏在书房的书柜顶上，用大铁箱子压着，即使发现了，她也拽不出来。

周老头刚要转身，老伴又把另一只塑料杯子摔在地上了。

她骂他：“哎哟，你这老头，怎么买了一个砸不碎的杯子？我给你说几次了，你得买一个玻璃杯子，让我砸一回！”

为了找回老伴的记忆，周老头想了许多办法，最终都失败了。突然他看到墙上那幅结婚照，脑海冒出一个怪异的，别出心裁的想法。

——哎哟，若把以前的照片翻出来，拿给她看看，说不定老伴的病会渐渐地好转呢！

周老头见着老伴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手里拿着一个苹果，便蹑手蹑脚地进了卧室，从衣柜底层拿出一个小木箱。他轻轻地擦拭着上面的灰尘，轻轻地打开，像打开一件心爱的宝贝似的。

“周扒皮！你到哪儿去了？”

“我在卧室！”

“我肚皮饿了！你快做饭给我吃，吃了饭，下午要去厂里开会呢！”

周老头觉得好笑，退休十三年了，还想着去厂里开会！你那厂啊，早成上市公司了。领导已经换了几届了，你那年龄的领导早退休带孙子了，你还想着开会！周老头想到这，觉得老伴很可怜！

终于在一叠情书下，周老头发现了两人结婚前的一本相册。他用抚摸女儿刚出生时的小手一样，抚摸着相册，感慨——自从搬家到贵阳后，这相册和那堆情书就成了古董藏起来了。

当然，藏起来的原因，老伴不想让女儿看到那些肉麻的情话，早早地恋爱，影响身心健康。

周老头正准备拿相册出去时，老伴又叫唤了。

“周扒皮！你是不是想饿死我啊！——你几十岁了不听话呢！我刚才说了，我吃了饭要去厂里开会！”

“好！我马上做！——想吃点什么？”

“你说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这天气啊，我觉得热呢，要不煮绿豆稀饭，然后下糊青椒……拌西红柿……”

周老头和她说话，得说一半听一半，担心自己说话快了，她听了不舒服，闹倔强。

“说什么话？你想饿死我啊！吃什么稀饭？你有工资，我有工资，那钱你用哪儿去了？——难怪呢，昨天你和王婶说话，笑得那么甜呢！你是不是把钱给王婶了？”

“没有！我那钱给你女儿了！她说了，要在上海买房子。”

周老头一肚子火——糟老太婆，若你年轻时是这样儿，早和你离婚了……一天折腾我，净说瞎话！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相册，雄雄的怒火被美好的回忆浇灭了。不是答应女儿要好好地照顾她吗？

周老头在测绘大队工作，一年没有几天待在家里，更别提呵护这个家了。老伴是一家国营机械厂的领导。一边为了工作，一边为了家，她像一个快速旋转的陀螺，再苦再累，一个人忍受着，真是委屈她了。

他拿着相册，走出卧室，来到客厅，坐在老伴旁边，喜笑颜开地说：“老伴，你看这是什么？”

“什么？是你脑壳！几十岁了连这东西不知道，那明明是一本书嘛！”

“不是！是我们的相册！你看，你看……”

周老头轻轻地翻开相册，“老伴，这是我们俩年轻时的照片，你那时多漂亮！”

“周扒皮，你和那个女人在一起照相……这女人是谁……你快说——哎哟，我的天啊……周扒皮，你是不是想抛弃我啊！”

“这是你呢！你仔细看，这人是你年轻时的样儿！”

老伴愣了一下，“真的吗？”

“真的。这是我们结婚前的照片。你记得吗？那年我们在海南工作，你去看我。我们在海边拍摄的，你那裙子多漂亮！”

“——哟，漂亮？漂亮个鬼，还没有我现在漂亮呢！”

“你现在也漂亮！但是，那时你年轻，我喜欢你那裙子呢！”

“喜欢我裙子，难道不喜欢我这人？——天哪，你说什么话！你是不是变心了？”

“没有！”

周老头差点眼泪被她气出来，肚子里咕哝，“老子是年轻时若遇到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非捶打他一顿不可！”

每当他胸中生起一团怒火时，耳畔就会飘来女儿说话的声音。声音特别的响亮，自己一肚子的怒火又憋回去了，安慰自己别生气，要好好地照顾她，相信她终究有一天会好的。

周老头把相册放在茶几上，起身去了厨房做饭，当他出来看望老伴在做什么时，发现她专注地翻着相册。

吃了饭，太阳渐渐地滑下山坡。周老头一边看电视播放新闻，一边偷偷地观察老伴翻看相册。

她翻两遍了，一直在唠叨，唠叨什么，周老头没有听清楚。正当周老头揣测她是否记起什么时，老伴拿着相册朝着阳台走去。

周老头像短跑运动员似的，冲了过去，抱着她。也许这动作太大，吓得她一跳。她像个小女孩似的，哭泣着说：“周老头，你欺负我！”

“好了！没有欺负你！你回到沙发上去，我给你读你以前写的信。”

周老头脑子里猛然想到小箱子里的一叠情书，突然脑洞大开，能不能用回忆的方式来唤醒她的大脑。老伴回到沙发上，他仿佛看到了希望。

周老头进了卧室，又打开那个木箱，轻轻地抱出那叠两人恋爱时写的情书。须臾之间，许多往事涌入心头。

那时候周老头经常出野外，一去就是几个月，甚至直到春节才回家，平时的感情交流也只能通过书信。

他回到客厅，挨着老伴坐下，把一叠沉甸甸的情书放在茶几上。他慢条斯理地打开一封，温暖地看着老伴，“老伴，这是我们俩曾经的书信，现在读给你听。”

老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周老头感觉到她的思绪在随着信纸展开，记忆的大门缓缓地裂开了一条缝隙，一道阳光从缝隙里透出来。

英，你好！我又想你了，想你时，我晚上喜欢一个人坐在项目区前面的一棵槐树下，看天上的繁星……她璀璨的眼眸，眨啊眨，就像你的眼睛——我又想你了，不知你是否惦记着我……这儿条件非常艰苦，喝水得向两公里外的山脚下挑。我已经一个星期没有洗澡了……”

老伴一双眼睛像两粒亮晶晶的葡萄在眼眶里转动，嘴唇张得大大的，一对耳朵竖着，努力听着周老头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

周老头读完了第一封信，接着又读第二封信。

他一边读，一边得看老伴的表情，语气得温馨点，语速得慢一点，希望她跟着自己一字一句地回忆着两人甜蜜的爱情。

英，你的工作顺利吗？前次听你说，单位要派你去北京学习，不知什么时候走……我请人给你寄来了一包金银花，听说泡水喝可以美容……你本来很漂亮，如果再喝金银花泡的水，更漂亮了……

我工作很好，你不用担心。”

……

周老头读到第十封信时，老伴从沙发上慢悠悠地站了起来，移动着步伐，向阳台走去。

周老头也跟着站了起来，手里的信纸仍然拽在手里，像紧紧地拽着一枝玫瑰花。

老伴站在阳台边，盯着一盆里正在盛开的兰花念着：“我就是这盆兰花……不知，你是什么……若是盆里的泥土，应该会散发出泥土的芳香。”

周老头喜出望外，喃喃自语：终于看到了希望！

（作者单位：测绘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