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那位大婶的名字,但是我要把她写出来,因为每次回忆这件事都会让我感到温暖,仿佛回到那个夜晚。
故事发生在2005年初,那时我读研二。
平时难得见雪的贵阳竟然下起了雪。本打算回家的我被两个朋友力邀去香纸沟玩。我本是一个好寻古访旧之人,便在冬雪之日前去感怀。
那时的交通不比现在,我们坐车到新添寨再转车到新堡。新堡离香纸沟还有8公里,去的话要么搭车要么...步行。
大家一商量,步行吧。红军不怕远征难,8公里又算什么?何况路上处处风景,远方,群山万壑,白绿相间;脚下,长路漫漫,峰回路转。我们欢呼着,笑着,尽情放松。当路转一个弯,峡谷跃入眼前。香纸沟到了。
香纸沟据说是600多年前明洪武年间,朱元璋“调北增南”时,由湖南越国汪公率领一支军队在此驻扎。为祭奠阵亡将士,在此修碾伐竹造香纸做祭品。因湖南简称“湘”,为表思乡之情,就把这里定为“湘子沟”。香纸后逐渐成为当地的特色产业,而地名与特产恰好同音,就逐渐演变成了“香纸沟”。当地人把造出来的纸称为蔡伦纸,据说是为纪念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的造纸术先师—蔡伦。
香纸沟顾名思义是山沟,其实更是一条河。河水清澈见底却冰冷刺骨,河底是砾石,由于年代久远附着墨绿的水苔,随水而舞,绵绵而悠长。
岸边有些临河而建的纸坊,塌了半边。半池水飘着枯枝烂叶,将倒未倒的水车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在冬日的昏黄里说不尽的萧瑟。这是纸坊吗?怎么是这个样子?
带着疑问前行,遇到一个村民,告知前面有一个还在生产的纸坊。
河滩渐渐收窄,怪石嶙峋;河岸渐渐陡峭,竹林苍翠。路虽漫长,景色骄人;天气虽寒,空气清新。我们笑称“养眼”和“洗肺”。
走过一座木桥,转一个弯,村寨便在眼前了,四五户人家,沿河而居,真是一幅现实版的“小桥流水人家”。
迎接我们的是一群鹅,拱着脖子,嘎嘎叫唤,抗议这群不速之客打破了宁静。
村子远离尘嚣,古朴而祥和。房子临水而建,木质结构,白墙黑瓦。如果说红墙黄瓦是皇家色彩,那么白墙黑瓦则是贵州韵味。房子有历史了,木质有些发黑,门框挂着几把金黄的玉米。由于流水侵蚀,河岸不断后退,房子离河岸越来越近,倒像是近水楼台。
河滩上立着一个还在生产的纸坊。水流冲击下面的水车,推动石碾沿圆形的沟槽碾压沤过的竹篾,直至絮状。那槽和碾是就地取材用山石打造的,用得太久磨得光光的。
河滩有一些辅助设施。用来蒸竹子的窑,沤竹的石灰池以及洗竹池等。设施的布置是有讲究的,要提高效率又不能对环境造成大污染,如作坊在上游,池在下游就是为了避免石灰水污染纸品。
造纸过程很复杂,要经过破竹、蒸竹、沤竹、洗竹、碾竹、淀竹、竹帘抄纸等总共72道流程才能得到成品。
聊天中,工人告诉我只有这家还在生产。原因很简单,技术在进步,传统造纸术怎么能是现代造纸业的对手呢?在内无竞争力外无扶持的情况下,大部分纸坊停产废弃,坊主改做其他行业。
一声叹息。念幽幽翠竹知为谁生,听呜咽河水又为谁流。
离开寨子,走上山路,行人越来越少,路越来越陡,竹林越来越密。地上厚厚的落叶,踩上去特别轻柔和安静,像走在地毯上。山下星星点点的雪在这连成片。没有脚印,我们应该是雪后第一次走这条路的人。
时间流逝,太阳隐去光辉,路却没个尽头。其实没有路,只是顺着地形爬坡过坎。铅灰色的天空又开始飘雪,脚下陡而湿滑,我们只得拉着竹枝前行。
可能走错了,但没人提返回。天已擦黑,回去是不现实的,我们没有足够的体力。露宿?这个平时大家恨不得有机会体验一下的想法此时却没人愿意付诸实施,我们更希望能看到一户农家,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天无绝人之路。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我们听到鸡鸣,此处应有人家。可不是么,山穷水尽疑无路,竹林深处有人家。
我们走到跟前,一位大婶正在饮马。我们上前搭话,说明处境。大婶吃惊地看着我们,说走了那么远的路真不容易。这么晚了,天又冷,还是先到家里吃了饭再做打算吧。我们便跟着大婶进了门。
家里的陈设很简单。进门是大厅兼厨房,墩着铁皮炉,火头正旺,边上趴着一只打盹的狗。烟囱挂着厨具,屋角立着三面橱,桌下是日常用具,上面放着影碟机和电视,靠墙堆放工具和蔬菜粮食。里面有一张床,挂一顶大约是白色的帐子。梁上拉了一根绳,挂着咸菜。这是一个靠辛勤劳动维持生活的家庭,谈不上富裕,但颇有生活气息。
大婶边忙碌边和我们聊天。她的话比较难懂,我们大约知道她家是三十多年前从四川迁过来的。三个孩子已成家,在城市打工。孩子们是孝顺的,怕父母寂寞,买了电视和影碟机。附近两户人家是大婶的亲戚,也是从四川来的。
山区的生活不比城市。大婶家的收入主要靠山地种土豆、苞谷和蔬菜,除了自家吃还出售一部分。家里养了鸡、猪、牛、马。养马一来为了当脚力,二来还可以在旅游旺季租给景点赚钱。其他收入有种竹子,卖给纸坊或在砍伐季节打零工赚钱。大婶每月下山两三次,卖了山货换家用。山上吃水困难,要到里把外的泉点挑。洗过菜的水喂家禽,一点不浪费。
说话间晚饭已摆好。糟辣椒肉片、腌菌子、白菜鸡蛋汤再加苞谷饭。够丰盛了。大婶问我们喝酒否,我们拒绝了,这怎么好意思。不过那一刻我想起白居易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面对热气腾腾的饭菜,我们不是不懂事,奈何斯文不敌食欲,我们只好放下矜持大吃起来。我想,就算是《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在润叶姐家的吃相也不会比我们更狼狈。大婶不怎么吃,可能怕不够,我们只好给她夹菜。可怜那只眼巴巴地蹲在一旁守嘴的狗子,眼珠子都要掉进碗里也无人理会。
飘雪的冬夜,偏僻的山村,饥肠辘辘的外乡人围着火炉吃地气满满的山野农家饭,这是怎样的人生体验啊!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有些眩晕。
正吃饭,大婶的亲戚来串门。这是习惯,在外忙完回来后聚聚,聊天,交流信息。大家欢聚一堂,孩子们看碟,大人们玩牌,其乐融融。
吃完饭,我们打算出发,但是大家都反对,说路远难走,可能有危险,不如住上一晚,第二天吃过早饭再走。大家说得有理有据,我们也不愿意大晚上在山里转,万一出了事,对得起谁?
卧室是临时的,在客厅上面。墙壁是木板拼的,嵌着没玻璃的窗子,风呼呼地灌,我们用旧蚊帐挡了一下。上床的那一刻真冷啊,简直不敢把腿伸直。好在人多挤一挤就暖和了。听着山风,我们度过难忘一夜。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八点多。大婶已经把家畜喂了,院子打扫了,早饭做了,连水也挑了。家里就她一人,别人都下山忙生活去了。
我们塞给大婶钱表示感谢,大婶不要。这怎么行,我们麻烦大婶那么多,不收是过意不去的。
大婶执意领我们下山,我们说不用,告诉怎么走就可以了,大婶不答应。
离别的路,总是那么短。在一个山梁上,大婶仔细告诉我们该怎么走,就分别了。
山回路转,我们回头看去,大婶还站在那里,像一尊像。
(作者单位:105地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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