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妈看天气好，就想推赵师傅下楼去晒晒太阳，如他心情好就顺便给他聊点事。到楼下小花园，赵妈刚开口说了一句，关于徒弟小张的事，就像捅了马蜂窝似地惹来赵师傅一顿暴躁。

“你懂个屁。当年要不是雾大看不清路，小张又提醒得晚，凭我的驾驶技术能出事？

“知道你驾驶技术好。我是说，明天你过生日，徒弟们都要来，当着大家的面就不要再埋怨小张了，人家都五十出头的人了，和你一样坐轮椅，一辈子连家都没成，咱就不能想想咱自己有没有错。

“我有啥错？懒得给你说。扫兴，回家，回家。”

“好，不说不说，回家。”

赵妈知道老头倔脾气上来了，不跟他计较，推起轮椅往家走去。

她比谁都清楚，赵师傅是枪林弹雨中过来的人。在抗美援朝战争中他凭借超人的驾驶技术躲过敌人的围追堵截、狂轰滥炸，无数次圆满完成运送兵员、弹药、物资等任务，屡建奇功。

后来，赵师傅转业到地质队，他的传奇故事和成堆的立功奖章，萌动了少女的春心，他是她心中的英雄。她上下班路上想看到他，在单位里想看到他，看不到心里如猫爪，看到了又脸红心跳羞于搭话。

这一切，整天忙于驾车东奔西颠的赵师傅蒙在鼓里，如榆木疙瘩。最终还是经人撮合，敬慕英雄的少女如愿与比自己大20多岁的赵师傅结为伉俪。

赵师傅的驾驶技术和敬业精神很快得到大家的认可，无论是组织安排还是自愿拜师，他有了十多个徒弟，小张是他最后收的，也是最小、最疼爱的一个徒弟。

有一年初春，乍暖还寒，天气变幻无常。分队要上钻，运送钻探设备刻不容缓，赵师傅主动请缨。

车队长说：“老赵，你年纪大了，气候、道路又不好，让年轻人去吧。

“队长，我虽然年纪比他们大些，但应对恶劣条件的经验比他们丰富，我的水平你还信不过。”

车队长拗不过，赵师傅带着小张出发了。果然，不负众望，钻探设备如期运抵分队。

那晚，赵师傅婉拒了分队领导再三挽留。

“赵师傅，天太晚了，路上气候变幻莫测，歇一晚明早走吧。”

“没关系，我们路上小心点。刚出队，运输任务重，明早赶回队上，说不定又要给哪个分队送东西呢。”

分队领导拗不过，再三嘱咐路上一定要小心点，并叮嘱小张你多辛苦点，让你师父多休息会。

师徒二人辞别分队领导踏上了返程。

车到山巅，突起浓雾，能见度不到一米距离，道路两旁漆黑一片，参照物什么的啥都看不见。小张心想，这样的情况，再走肯定不安全，遂靠边熄火停车。

谁料，刚才还鼾声如雷的师傅突然醒来责问，咋不走了？

“师傅，你看这漫天浓雾，根本看不清路，不如等雾散了再走。”

“哪有那么严重。我在战场上比这更恼火的情况都见过，还怕这点雾。”说着，赵师傅点上一支，狠狠吸了一口。

“师傅，真的不行，勉强走真怕会出事。”

“胆小鬼、没出息。让开，我来！”赵师傅喷出一口烟，呛得小张直咳嗽。

小张拗不过师傅，只好乖乖把方向盘让给师傅。

车子启动了，在视线模糊的山路上，赵师傅却把车开得又稳又快。小张虽然心里紧张，却不得不佩服师傅艺高人胆大。

赵师傅此刻也有几分得意，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抽烟，完全没有把夜间行车安全隐患当一回事。

突然，汽车翻过山顶开始下坡了，前面出现一个急转弯。此时，夜雾更加浓厚，驾驶室也烟雾弥漫，视线更加模糊，一点也看不清路面。

小张刚喊一声：“师傅小心。”话音未落，赵师傅还未来得及双手握住方向盘，车就“嗖”地一晃，冲出路基，滚下山去。

这场事故，从此改变了师徒二人的命运。他们虽然都捡回了一条命，却双双坐上了轮椅，度此余生。

赵师傅本来是一个很要强、也很要面子的人。发生这次车祸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愿说话。大家知道他心里难受，都不愿去触动他。

赵妈与赵师傅结婚后，常怀崇敬英雄之心，即便赵师傅坐上了轮椅，依然以赵师傅马首是瞻，唯独对导致这次事故的原因耿耿于怀。

多少年过去了，赵师傅似乎一直不愿承认在这次事故中自己犯的经验主义、自以为是的错误。每当徒弟们来给他过生日时，提到这次事故，他就会发脾气，搞得大家不敢多言，反而是同样坐在轮椅上的小张出面打圆场：

“算了、算了！当初都怪我，提醒师父晚了点，才出了这场车祸。”

听徒弟这么一说，赵师傅就再不吭气了。不过这师徒俩的恩怨，都藏在各自的心头。

这一天，儿子推门进家就喊：“爸、妈，我幸运地回来了。”。

赵妈忙从厨房出来问道：“咋还幸运回来了，发生啥事了？”

赵师傅也把眼光从电视上移过来漂了儿子一眼，没说话。

“妈，我给你说，今天太悬了！”

“怎么悬了”赵妈有几分紧张起来，赵师傅也竖起了耳朵。

儿子说：“今天上午，我开车送专家去野外看地灾排查情况，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导航提醒我已偏离方向，将重新规划线路。我将信将疑，这条路我走过好多次很熟悉，咋会偏离方向？但还是放慢车速边走边看往前开。结果，没走多远，看到前方公路已被几天前的泥石流冲垮一大段。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随后调头，按照导航提示，最终把专家安全送到了目的地。现在，想想都后怕，要是没有导航及时提醒、放慢车速，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咱的命虽然不值钱，但要是把专家们整出个啥好歹，可真不好交待。”儿子惊魂未定地说道。

赵妈安慰儿子道：“没出事就好，没出事就好，一定吸取你爸爸的教训！”

“我有啥教训，别乱教儿子。要怪就怪自己经验不足，应急能力差，导航算个啥玩意，我就不信有那么神。”赵师傅狠狠瞪了老伴一眼，自己也沉思起来。

儿子又说：“对了，爸爸，今天退休党支部通知，明天全体退休党员集中到党员活动室过组织生活。”

赵师傅去到党员活动室，主要是看电视，听报告。当看到习近平总书记总结遵义会议的鲜明特点是坚持真理、修正错误时，深有感触。

赵师傅结合身边的事，回想当年车祸发生的前前后后，自己要是听进别人的意见，不犯经验主义、主观主义的错误，就不会在轮椅上一坐就是几十年，也不会害徒弟一辈子，教训十分深刻。

回到家里，吃过晚饭。赵师傅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赵妈边收拾餐桌边纳闷，这一段时间老头子经常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关就是大半天。有时，假装给他续水进去看看，他要么在看书，要么在看电视，但都是一脸凝重，问他是否有心事，啥也不说，多问几句，他就来一句“忙你的吧，让我静静。”有时，躲在门外听听，除了时不时听见一两声长吁短叹外，也没啥动静。老头子咋回事呀？

令赵妈意想不到的是，赵师傅这段时间陷入了痛苦的煎熬中。自从赵师傅在电视上看到党中央作出重大决策：在全党开展党史学习教育的新闻后，他就翻出了《中国共产党简史》这本书，开始悄悄学习起来，边学边感悟，共产党人应该有刀刃向内的勇气和正视问题的自觉。由于自己的一次不当操作，害了关门弟子年轻的一生，虽然小张从未埋怨过，但每每想起还是后悔莫及。

然而，老党员、老前辈、特级驾驶员、模范司机，一串串的光环，又使得赵师傅迷失自我，虚荣心膨胀。事情都过去几十年了，师徒二人虽然坐轮椅生活确有不便，但有组织和家人的照顾，日子也算还过得去，现在，要在徒弟们面前认错，老脸往哪搁，咋张得开嘴。

那天，老伴提及此事时，虽然当面怼了她几句，但心中的底气并不足。一边觉得应该承认过失，一边又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该不该向徒弟们认错？赵师傅十分纠结。所以，时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期望能在学习中去寻求答案。

今天，赵师傅又把自己关进房间，抱着学习往深里走、往实里走、往心里走，把自己摆进去的学习态度，边学习边思考。当年的事故、老伴的劝解、儿子的旁敲侧击、小张的现状、徒弟们的爱戴、组织的关心一幕幕涌上心头，学史明理、学史力行，自己的面子就那么重要吗，就不能再给大家做个敢于担当，勇于认错的表率吗？问得自己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赵师傅的生日到了，徒弟们照例来到家中，放下贺礼，拜过师傅，就直奔厨房帮着师娘准备生日晚宴，不一会各种菜肴就摆了满满一大桌。

当晚，月明星稀。月光洒在大地上,犹如给大地镀了一层银边,大地熠熠生辉,显出迷人的色彩。

唱罢生日歌，大徒弟端起酒杯说，还是按照往年的老规矩，我提第一杯酒，我们共同祝师傅生日快乐！祝愿师傅、师娘身体健康，晚年幸福！

赵师傅连忙摆摆手，等会等会，今年这规矩要改改，我先自罚三杯。满桌人一片愕然，师傅今天咋回事？老伴忙劝道：“老头子，你年纪大了，又有高血压，少喝点。”

“不行，我必须自罚三杯。”

三杯酒下肚，赵师傅哽咽道：“为师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来不轻易给人认错，但是有一件事深埋在心底几十年，是个很大的结，迈不过的坎。我年纪大了，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再不说出来，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如果带进棺材里，我将永远不会瞑目。今天，我要当着你们的面，给你们的小师弟赔礼道歉。

“小张，师傅对不起你，因为师傅的过失，害了你一辈子，还一直不肯承认错误，老是抱怨你，真是惭愧至极，请你原谅师傅。”赵师傅坐在轮椅上向小张深深一躬，抬起头时，饱含沧桑的脸庞上已挂满了悔恨的泪水。

小张急忙欠身过去，扶住赵师傅说：“师傅，都过去了，不要在为此事难过！咱不说了，不说了。”小张也是泪流满面。

其实，这么多年来赵师傅对车祸之事虽一直不松口，但爱徒之心大家却都看在眼里。

看到这一场景，赵妈和众徒弟都感动不已，纷纷举杯，向赵师傅致敬，为他的坦荡叫好！

稍缓，赵妈给赵师傅擦去泪水，生日晚宴继续进行。

赵妈觉得这次生日，是赵师傅这么多年来过得最开心的一次。

......

    （作者单位：106地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