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型的贵阳的冬天的早晨,急剧地降温了,风刮完了,雨还下在后面。
陈兴一出宾馆门就感受到了全身上下没有差别的寒冷,匆匆地穿上工作服,挂上工作包就出门了,心里懊恼昨天晚上忘了去买一件毛衣,陈兴把衣领立起来冲进了毛毛细雨中,“贵州地矿”四个黄字随着他急促的步伐在后背上跳动。
来不及了。
一大早母亲就火急火燎打电话过来,妻子临盆了,比预期的要提前了两个多星期,好在有堂哥帮送到了医院,现在在产房待产。买了最早一班高铁,赶回凯里。赶巧刚到车站,观山八路就来了,也来不及分辨在马路哪边上车了,看到有人提着箱子往上走就跟着上车了。再纷乱的地质纹路,他也能用铅笔勾勒得清清楚楚,事实上这也正是他三十岁前经常伏案到深夜的原因——但这与方向感无关——在野外他会使用指南针,会用复杂的定位系统,能热情熟络地回答老乡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等一系列哲学追问,他已然谙熟野外的一套生存法则,但在城市,他得练就一些其他本领来保证自己不迷失,总的来说,主要是跟随。一毕业工作,他就随项目开拔野外了,风餐露宿,跋山涉水,披星戴月,重塑了他的心性,打磨了他的技术,虽然刚过三十,已经成了单位的技术骨干。一个多月前,刚结束一个项目的野外地质工作,他马上被派到黔西,任地质灾害防治技术保障组组长,这次到贵阳,就是向省局汇报阶段性工作进展。
毫无迟疑,车开了,早晨的公交总是开的很快,开慢了有堵在世纪城里的巨大风险。车窗关的死死的,生怕跑了一丝暖气。陈兴感到一阵燥热,外套退到手臂上,手心出着汗,手不知该抓着扶手、扶杆、还是别人的座位,或者在腿上把汗搓掉,干脆伸直了撑在车窗上吧。好凉快,扫一扫玻璃上的水汽,还能看到车窗外面,毛毛细雨还在飘着,更凉快了。观山八路奔到了荒芜通畅的创新路上,高楼立起的屏障退去,远处的山丘在雨雾蒙蒙里若隐若现,燥热终于褪去。车很快就来到高铁北站,准备进站了,陈兴穿好衣服,拉上了拉链,又立起了衣领。他不自觉地看了一下四周,像赛跑选手在最后观查着他的对手们,然后转向车门,等待着发令枪声响起。
然而,裁判突然叫停了。
观山八路转弯正好遇到直行车道红灯,一辆不前不后的白色路风尴尬地卡在了路中间,挡住了去路。观山八路逼上去了,像是一只狮子扑食猎获的山羊,却像玩弄猎物一般在即将贴上去时收回了长满倒勾的舌头。路风摇下了车窗,司机讪讪的在说些什么,又指了指前面的红灯,像一个比划手语的哑巴。
这么冷的天,除了同行之间隔着车窗打招呼的时候,“回去交班!?”“是啊,”哪个公交司机会打开车窗。车上没人听得懂手语,还好有另一种交流方式。观山八路巨大而持久的喇叭声浪响起了,正好从车窗冲入这辆可怜的小路风。很奇怪,它尽然经受住了冲击,岿然不动。司机赶紧升起了车窗,喇叭却没有要停的意思。司机又打起了手语,指着红灯的读秒牌,嘴里也一直配合着吼着些什么,然后干脆双手使劲拍在了方向盘上,路风发出一声山羊般地悲鸣。喇叭声一浪接着一浪,平稳的向前耐心地推送。这声音一定来自一个有多年驾驶经验的老司机,年轻司机的喇叭声是急促而烦躁的,读不出一丝耐心。陈兴通过后视镜瞄了一眼,果然,然后只能把头转向去看这红灯了——不要试图和老司机争辩,他懂。五十六、五十五,陈兴在心里默数着。
满车的乘客突然一致的安静,快要进站的躁动和喧嚣戛然而止,只剩下观山八路的喇叭在嘶吼。在冬天的很多时候,车内和车外并不是同一个世界。在观山八路里,尽管喇叭声像防空警报一样穿透每一个人的耳膜,但这时掉下一根针肯定也是能听到的。
一对情侣结束了他们间轻声的耳语,女孩温柔地靠在男孩的肩膀,红色的光束在他们眼里闪烁,像最后一场烟花,从他们的神情不难看出,等待他们的是一场不舍的分别。一个站着的年轻的男子刚按掉视频通话,父亲在骑着摩托车来接他的路上了,山上下了雪,父亲特意停车给他来了视频,“雪停了,路还能走。”父亲兴高采烈地转身,让他环顾四周山头上稀松的白雪。红色的光束在他眼里映出一份欣喜。靠窗的老人茫然地望着,女儿刚拒接了他的电话,他只是跟随了别人的目光,红色的光束掉进他的眼里,被浑浊的眼球吞噬殆尽。红色的光束映在陈兴眼里,让他不敢想象妻子此时此刻正遭受的痛楚,但又挪不开眼睛,跳动的字节仿佛控制了他的心跳,和妻子分隔的那些日日夜夜,更多时候是在手机屏幕上看到的温柔笑脸,那些难得的温存,一次次送别时那副坚毅而绝不拖沓的面孔,甚至还有一张红扑扑的孩子的脸蛋,都像一张张胶片般,随着红色的光束在脑海中闪过,恐惧,仿徨,歉疚,兴奋,期待,但他感觉无从逃避,使命,责任。
此刻,一车的人屏气凝神,共同托举着某种圣神的氛围。你曾试过等待某种时刻地到来吗?攥着衣角等待邮递员手拿一份通知书从路边走来;捏紧拳头等待儿子的第一声啼哭;面带微笑,安静地看着女儿许完十岁的心愿;木然地坐着等待对方先拿起笔在协议上签下名字;一家人肃然地站着,轻轻地拔掉父亲的氧气管,等待他最后的平静。
又或者,等待一个红灯。观山八路上,人世间的悲喜,在这一刻共同读秒。
“呼”几乎是一车人同时喘了一口气——红灯它终于闪变了绿灯,但喇叭声并没有停。小路风骂骂咧咧地抖动着身躯,犹如往后蹬腿跃跃欲试的山羊,司机紧咬着牙关,显然他将脚踩到了底。它终于还是冲了出去,只留下愤怒的尾气,它其实是一匹野马。
喇叭声终于停了。在几排车队的庄严注视下,观山八路加速驶过,犹如一场检阅。
“I do believe it is true,there are roads left in both of our shoes......”铃声响起了,车内又恢复了进站前的躁动和喧嚣。“喂?喂!妈?生了吗……”陈兴没看屏幕就接通电话喊了出来,那股燥热又回到了他的身体,他费力地听着,同时将衣领放了下来,以为是短短的衣领挡住了他的耳朵。
“是我,老王!你在路上了没?”老王在电话那头也大声喊着。
陈兴心里咯噔了一下,忙问:“下坝村出问题了?”下坝村是他们技术保障组设定的重点,经现场排查这个隐患点滑坡发生的可能性非常大,影响的村民户数多,搬迁又面临巨大困难,他们技术保障组的几个人和地方国土部门的几名技术人员一直高度关注,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一刻也不敢放松。
“监测数据有异常,我们拿不准,你快回来看看。”
“张局长他们怎么说?”
“张局长说,你是专家,听你的意见。”
“你觉得呢?”
“我觉得......有异常,但看着……我也说不准......”
陈兴觉得显然是多此一问,几乎是出于本能,他迅速做了决断,“你们加大监测频率,加强现场巡查,让张局通知所有村民做好撤离准备,有什么异常马上向我报告,我马上赶回来!”
车到站了,陈兴并没有冲出去,他下了车,站在那看着匆匆赶路的人流出了神,他想起妻子上个月挺着大肚子,几乎是拖着两条腿送他出门时不无挖苦地说:“下回回家你就有个会叫爸的崽了。”“那......”“去吧。责任重大,使命光荣。”妻子双手扶着肚子,低着头轻声说,他当时分不清楚妻子是抱怨,还是替他向肚子里的孩子解释。孩子……陈兴嘴里轻声念着,如果出了问题,怎么面对孩子……那么多孩子……
毛毛细雨落在他头发上,一颗一颗乖巧地骑在上面,积成薄薄的一层,并没侵下去,像是给他戴上了一顶洁白的帽子。
他拨通了电话。
“老何,起床了没,你把车开到北站来,对,北站,要快,我们得赶到下坝村去。”
(作者单位:局安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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