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老马退休了。他来到我办公室,嘴笑得像豌豆角,说:“小吴,我光荣退休了!你好好干!”
我挪椅子给他坐,泡了一杯茶,两人打开了话匣,聊重庆那些年项目上的故事,聊到我大学毕业去重庆那年。他乐呵呵地说:“现在时代好了,不像我们以前那样艰苦了。你看,现在走哪儿单位都派车,方便啊!吃住条件都好了!”
“哥,谢谢你关心我!非常感激你!说内心话,你像我的老大哥。”
“我们是同事,出门在外应该互相关心,互相帮助。我关心你,也是希望你关心下一代测量人,一代传一代,年轻人来到测绘院才有幸福感。”
当老马准备起身离开办公室那瞬间,像巨人站在我面前,在脑海里越来越高大,那段难以磨灭的记忆仿佛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人生是短暂的,也是美丽的。回首往事,心潮澎湃,思绪万千,得感谢那些曾经陪伴我的人。
离开大学刚到单位,还未回过神,被派到重庆项目部。我像做梦似的,突然穿越到了另外一个时空。曾经梦想坐在办公室里,一杯茶和一张报纸的工作,瞬间烟消云散,成为泡影。
我坐在火车上,头探出窗外,落寞地看着火车缓缓地在铁轨上移动,宛如一条会发光的长龙。眼前的城市在摇晃,轨道两旁高矮的楼房,参差不齐,黑漆漆的,离我越来越远。
车厢空荡荡的,依稀坐着几个人,无聊,我就从包里取出一本《顾城的诗集》靠在座位上阅读,不知不觉我倒在座位上睡着了。我醒来时,火车到了重庆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一个喷嚏,背着行装走出站。
我抬眼看着雾茫茫的天空,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重庆,一个陌生的城市。我是第一次来这儿,没什么印象,听说它是一座火炉城市,特别炎热。
火炉?重庆真不愧戴上这顶桂冠。我愣头愣脑地站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中间才几分钟,热得满头大汗,衬衫湿漉漉的,狼狈不堪。贵阳凉快,有时晚上出门不穿外套会感冒。重庆,这儿竟然变成了另外一个天地,热烘烘的,像被一个偌大的蒸笼罩着。
出门时经理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去项目部的路线。我掏出纸条:菜园坝——南坪——重光。菜园坝?哪儿?我急了,上前问一位正在扫地的阿姨。她热情地告诉我,这儿就是菜园坝啊!你要去什么地方?我说去南坪。她指着一百米远的街道说,那是公交站台,你去那儿坐公交车,那儿有直达南坪的车。
我背着沉重的大木箱,再扛着一块标尺,提着行李,模样真像农民工。
乘公交车到南坪,下了车直奔客车站。买了票,迫不及待地上了去重光的客车。上了车,我疲惫不堪,车还没有走,我坐在座位上已进入了梦想。
当梦醒来时,有人拍着我的肩膀喊:“下车了,小伙子!”
我晕乎乎的下了车。司机对着我说:“沿着这条路进去,测量队就住在里面。”
我以为项目部是镇政府所在地,它竟然是在一个村子里。我茫然若失地愣了一下,正准备背着大木箱,扛着标尺,提着行李往司机指的方向走去时,一位年龄五十岁左右,胡子拉碴的男人向我跑了过来,问:“你是小吴吗?”
“是的!”
“老马没有接到你?”
“老马?我可没有见着呢!”
“怕你不熟悉路线,派他去南坪车站接你呢!”
经理给我说了,项目负责人叫老王工,大伙喜欢叫他王工,你也叫他老王工吧!我们搞工程的,大多都是称“工”,管你是不是搞技术的,凡在项目上,同行之间都会叫你一声“工”。
“请问你是老王工吗?”
“是的!”
他话说完从裤包里摸手机打电话,声音特别大,“别等了,他到项目部了!”
挂了电话,老王工对着我说:“哎呀,你的电话号码错了一个数,他一直打,号码一直占线,最后通了,说是一位女的接的。以为你马上要到了,就在南坪车站一直等。”
“我们可能错过了。”
“有可能你上车时,他才到南坪呢!”
进了项目部,我惊呆了,什么鬼地方。两层楼的小砖房,外墙灰蒙蒙的,甚至有的地方水泥灰已经脱落,砖块裸露在外面,看得清清楚楚。
老王工叫我进屋,要我先把东西放在屋檐下,说:“你看,只要三间屋。楼上一间,楼下两间,条件就这样。”
他的话,我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怕我不适应?先泼一飘冷水。说完,他就忙着自己的事,再也没有理会我了。
我像丢在沙漠里,面对荒无人烟的沙丘,怯生生的,茫然失措。太阳越来越暴戾,我躲在屋前的一棵李树下,手不停地揩着脸上的汗珠,目光像幽灵在周围游弋。
站累了,我就坐在石板上。老王工见着我没有动静,走了出来,问我:“你自己把床铺好吧!这儿人多,你自己得动手啊!下午,大家全回来了,那地方窄小,你施展不开。”
我正准备起身去铺床,一位高个儿的男人满头大汗的走来,对着我说:“你是小吴吗?”
“我是!”
“哎哟,我在南坪等你一个多小时呢!如果不是老王工打电话给我,我还在等……哎呀,老王工!你为什么不认认真真地核实号码?——瞎扯淡!”
“他们给我的。”老王工憨厚地笑着说。
“吃饭了没有?”他没有在意老王工的话问我。
“我没有!”
“没有啊?我也没有吃,我们随便搞点东西先填饱肚子。厨师上街买菜去了,可能要下午才回来。”
我跟着他进了厨房,帮忙洗菜。我饿极了,他给我舀了一碗香喷喷的酸菜肉丝饭。我端着碗蹲在屋檐下,狼吞虎咽地吃得津津有味。他蹲在旁边,一边吃饭,一边说:“小吴,你来我们单位,得有心理准备。这工作啊,一年四季在野外。项目上,有什么吃什么,不像家里想吃什么做什么!”
“哥,我出生在农村,只要填饱肚子,吃什么都行。”
“那好!这样不会挨饿。接下来,我有时间,你跟着我,我没有时间,你跟着老王工。他是项目负责人,有什么事尽管找他,别害羞。”
吃了饭,老马带着我去镇上买毛巾和洗脸盆,还给我买了一个五斤装的军用水壶。他说,天气热得背一个大水壶。他见着我没有运动鞋,告诉我,必须买一双动动鞋,搞测量,爬坡上坎的,皮鞋根本走不了。何况皮鞋贵,运动鞋便宜,即使穿坏了,又买一双得了。
买好了东西,老马给我铺床。铺了半天,见着我汗如雨下,笑着说:“你不适合搞测量,应该坐办公室吹空调。你看,你这汗水,太多了。如果明天上山,你怎么办?肯定要中暑的!”
我尴尬地憨笑,没有说话。自己是农民的儿子,热我不怕,我就是怕受委屈。
忽然,他出了房间,去了二楼。隔了几分钟,他下来了,走到隔壁,对老王工说:“老王,小吴看样子不适应这天气。我给房东商量了,他愿意把另外一间空调房租给我们,一个月五十元。你看,要不就让小吴住进去?如果还有其他人想住进去,也行。特别是年轻人,他们怕热,像我们这样的老头子,热习惯了。”
老王工没有搭理。老马急了,说:“你是项目负责人,你得说一句话呢!如果不租,小吴中暑了,你要考虑后果啊!”他说完,抿着嘴,会意地看着我。
“我不敢答应。这三间没有空调,他的房间有空调,肯定不公平啊!”
“有什么不公平啊!他才来,就让他享受一下,有什么的?”
“晚上大家回来,我们开会商量,听听大家的建议再说!”
老马悄悄地和我说:“先铺好。只要老王工答应,其他人不同意,我们可以给大家做工作。如果老王不松口,实在不行,自己出钱。你没有钱,我有。我们搬上去住。一个月五十块钱,多干点活,钱就来了。”
傍晚,大家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一个个晒得黑咕隆咚的,我心凉了半截。这工作那么残酷?难道顶着烈日必须干吗?
吃饭时,老马先给我舀了一碗菜,和我说:“人多,以后啊,你得脸皮厚一点,动作慢了,菜饭吃光了,你就得饿肚子。”
吃了饭,老王工还没有开会,老马就开始活动了。有人赞同他的,也有人反对的。反对的人说,年轻人应该多锻炼,热习惯了就好了,别惯着他。如果他想住空调房,自己付钱。
老马听到有人反对,一肚子气,叫上我抱着被子和棉絮往楼上空调房去,对我说:“我们自己出钱。”
我和老马住进了空调房,有几个年轻人也跟着搬进去。
第一天出野外,老马和老王工商量,先让我学习学习。我也有此想法,刚从学校毕业,以前没有使用大平板仪绘图,根本摸不着头绪。我说,先向老马学习。老王工也没有在意,告诉我,“我们单位的工资是多劳多得,不劳不得。你可以天天玩耍,但是没有工资!”
一抹猩红在东方慢慢散开,窗外雾气热腾腾的。我在睡梦中被楼下乒乒乓乓的声音吵醒,正准备起床,看见老马已经不在床上。屋子里只有我,其他人早下楼去了。
我急匆匆地穿好衣裤,下楼刷牙洗脸。屋前站满了人,目光聚焦在我身上,羞得我无处安身,恨不得地上有一条裂缝,钻进去藏起来。
“——哟,睡得安逸呢!待会大家吃好了早餐,我可不等你了!”我听到有人嘲讽我,回头看见是厨师张师傅站在我身后,正叼着一支烟,嫌弃地看着我。
我胡乱洗了脸,刷了牙,钻进了厨房。正当我一脸茫然时,老马端着热气腾腾的面送到我跟前,说:“我给你做的,不知是否合你胃口。野外的男人,吃饭像豺狼虎豹。你若晚起了,只能挨饿。记住,明天早晨七点就下楼吃早餐。七点半以后,张师傅就不允许煮了,这是我们测量队的潜规则!只要项目负责人说七点起床吃早餐,半个小时后厨师就不允许煮了。”
我默默地点头,端着面,一边吃,一边想哭,暗骂:什么人啊!此时,我感觉老马太好了,像父母,像亲人。自从上了大学,我认为自己成熟了,走入社会不需要任何人来教育我。
吃了早餐,大多数人走了。老马叫上我和一个民工也出发了。民工是一位中年人,年龄约三十五岁,身材魁伟,和老马个儿一样,大概一米七五,始终开着笑脸。他背着平板仪,扛着标尺,走路带着风。
老马戴着草帽,背着一个帆布包和一个军用水壶。我也跟他行装一样,戴着草帽,背着一个帆布包和一个军用水壶,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走不到两百米,我就开始喘粗气了。
“累啊?我们慢点。”
走了两公里,终于在一座山脚下,老马叫住了民工,“今天从这儿开始!小吴来学习,让他先学习如何测量这种复杂的地形。”
民工放下仪器和标尺。老马指着对面小山丘上一根捆绑着红色塑料袋的竹竿,说:“你跑到那儿去!你看那根竹竿了没有?一根捆着红色塑料袋的竹竿。”
“我看见了!和以前一样吗?”
“对!这就是定向。我给你说的,我一挥手,你就立标尺,别喊,嗓门受不了。连续几天,可能嗓门要喊破。”
我感觉到他不是对民工大哥说,而是对我说。
民工大哥走了。他笑着对我说:“小吴,你记住,这儿天气热,干活就得趁早晨几个小时,我们得抓紧时间干。”
他一边摆平板仪,一边给我传授平板仪测图的技巧。他说:“测量没有什么难的,就是要吃得苦。”
快要到中午,太阳越来越烈,我看着明晃晃的薄膜图纸反射出来的强光,差点睁不开眼。老马忽然对我说:“过来,你来测量,我教你!”
我战战兢兢的,他一把拉我过去,说:“快搞!你不学,怎么会搞?不是开玩笑啊!你不会测图,你就没有工资呢!”
我走到平板仪前,按照他传授的技术开始工作。刚开始,手忙脚乱的,担心他骂我笨拙,总是小心翼翼地,按部就班地学习。每当我抬眼看着老马,他都会温和地看我一眼,恰恰他不说话,他的和蔼可亲,我感觉害怕,脸羞得发烫,额头和脸颊的汗水越来越多,我不停地用手臂的衬衫揩。
“先慢一点不要紧,把自己技术练好。熟能生巧,这就是我们测量队老师傅传授的秘笈。只要你技术学好了,有事做了,工资自然而然就高了。”
中午,老马叫我和民工大哥休息,等人送饭吃。三个人见着太阳大,到一棵老槐树下纳凉。饭还没有送到,老马用草帽扇着风,对我说:“工作没有什么难的。你认真学习,明天我再带你一天。后天,我就陪你测量。如果你熟悉了,我给你请一个民工打标尺。”
我点头,一脸感激。
“出门在外,脸皮要厚,嘴要甜,人要勤快,要学会随机应变,别生搬硬套的。现在条件好了,走那儿都不挨饿。我们以前,哪不一样,走哪儿都搭帐篷,有时睡在野外,饿了,见着老乡家开火,得厚着脸皮进去要饭吃,有时还要睡的地方。万一山高路远,一时半会完不了工,那只能睡在山坡上。天作被盖,地当床。”
老马说了半天,民工大哥笑着说:“你们这工作太苦了!人家农民干活太阳大了,可以休息一下,你们啊,顶着日头,还在山坡上跑来跑去的,比农民还苦呢!”
“你说,做什么不苦?古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要坚持下去,癞蛤蟆也会成为蜘蛛精!如果工作苦了,累了,休息一下,休息好了,再干。做什么都要劳逸结合,一方面保证身体健康,一方面不觉累,不觉得苦。像这天,你顶着太阳干到天黑,肯定累,明天你就不想干了。”
我耐心地听着,把他的话牢牢地记在心里。
第二日,太阳还是那么粗暴,还未露头,就开始燥热了。吃了早餐,老马带上我出发了,直到傍晚,我们才回来。在路上,他鼓励我说:“不错,我看你是个好苗子!手脚麻利,理解能力也强,明天再带你一天,你就能独立出来了。”
在大学,我的专业是测量,至少理解能力跟得上步伐。当然,出门之前,我也做了大量的功课。虽然在学校没有学大平板测图,但是通过学习,查阅一些书籍,大概能了解一二。
老马连续带我三天,我能独立测图了。我去老王工那儿要了几幅图。得了图,专心致志地工作。从清晨出发,傍晚回来,老马见着我晒得黑油油的,可怜地说:“太阳大了,你得休息一下,别顶着太阳晒。”
我憨厚地笑着说:“没关系,我能坚持!”
吃了晚饭,洗漱好后,屋前坐满了人,有的斗地主,有的摆龙门阵。几个年轻人去网吧上网,跑来叫我,我没有去,说要做事。老马站在我旁边,见着几个年轻人走了后,要我把今天测的图铺在桌子上给他看。他看了一会儿,便坐在凳子上教我绘图。他手握着铅笔,如行云流水,最复杂的地形,也变得简单了。铅笔在他手里游刃有余,得心应手。一根根等高线,像女生黑油油的秀发,看上去特别漂亮,而且有立体感。经过他指点,我领悟到了许多绘图的技巧。
他教我到晚上十一点过,几个年轻人上网回来,才叫我休息。他说,绘不完的,明天晚上再绘,并叮嘱我,天气热了,一定要记得休息。日子还长,这工作急不来的。
一个星期后,我测了两幅图,我把图交到老王工手里,他拿着图仔细看了半天,问我:“是你绘的?”
“是的!”
“哟,小伙子,你这图绘得不错呢!”
我嘿嘿地笑着说:“是马哥教我的。”
“难怪,这图看上去不像一个刚毕业的学生绘的。”
老马也来交图,刚进门听到老王工说,睃了他一眼,高声说:“谁教他?是他自己绘的。我只是站在一边看他。老王工,别小瞧人了!人家是科班出身的!刚开始不熟练,搞几天他就熟练了。以后啊,有些项目可以派他当项目负责人了。”
听老马夸奖我,我脸又红了,这次可不是害羞,而是感觉到一种温暖,一种鼓励,忙解释:“我还有许多值得向你们学习的!如果不是马哥指点,我一时半会独立不了。”
“年轻人谦虚!我喜欢小吴,做事认真,为人谦虚谨慎。老王,你好好地培养,将来啊,他独立了,可以帮你做点事,你可以偷闲了。”
下雨不能出工,老马就带上我去重庆玩。我没有钱,他拿钱给我,对我说:“想买什么买什么,别节约了。钱是挣来的,不是节约来的。该用就用,但是别铺张浪费。”
一个月后,我完全能够独立出来了。换测区时,老马做了项目负责人,对我说:“和我一起吧!这测区大,可能要待到年底。你愿不愿意?”
我点头答应。
“那么,你先和我去做控制点吧!”
于是,我和他先去了测区。这个测区,我学了许多东西。我了解到一个项目从技术设计到项目完成的所有流程。老马还要求我参与项目设计书的编写、控制测量的计算、技术总结的编写、检查资料的整理等。
冬天,项目完成了。我们熬了两个通宵,老马派我去送资料,回来的路上,突然下起了暴雨,我浑身淋得湿漉漉的,雨水浸湿了我的内衣,粘在我皮肤上,冷得瑟瑟发抖,牙齿咯噔咯噔地响,打了几个喷嚏,鼻子酸溜溜的。我想,肯定感冒了。
到项目部,老马看着我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干燥的地方,立即要我洗一个热水澡。换了衣服,他带着我去镇上打针买药。我认为不碍事,他骂我一顿,“这不是夏天,是冬天呢!下雨了,你就别回来了,在市里找个酒店住一晚上,明天再回来!”
晚上,我浑身发烫,感觉乏力。老马伸手摸我的头,感觉烫得厉害,跑到镇上租了一辆面包车把我送到了最近的县医院。我吊了一天的药水,下午回来,身体稍好些。
回到项目部,他当着大家教育我,“不爱惜自己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垮掉了,谈什么工作?以后,无论在哪儿工作,下了暴雨,打雷闪电,都得躲起来,注意安全,保护好身体。大家要高高兴兴地出门,平平安安地回家。”
多少年以后,我仍然忘记不了那段经历。老马的话一直在教育我,鼓励我,鞭策我。
(作者单位:测绘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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