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赶我出家时,伦敦的夜很寂静,下着冰冷的雨。雨洒落在我身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像浸在冰窖里,甚是造孽。这个世界此时此刻没有人同情我,唯独只有街灯隐隐绰绰地为我哭泣。我回忆起当年读大学时,他追求我的种种谄媚,许多扑朔迷离地偶遇,许多假惺惺的甜言蜜语,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扔去狼群里,任由野狼咀嚼。
走投无路时,我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我离婚了,我一无所有,无家可归。母亲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呼唤我,回家吧!妈妈也想你了。我仰天长啸,落叶归根。我真成了落叶吗?我想,我应该回到我的故乡,那儿有生我养我的母亲。
当初我变成一只金凤凰从山旮旯里飞出来,羽翼未丰,心腹之中有千万个理想去追慕,希望某一日摘夜宇里的星辰给母亲。为了理想,我先到县城读高中,然后到北京读大学,第一次见着城市的街道如此繁华——车水马龙,灯火辉煌。我兴奋不已。大学校园里,我认识了来中国留学的格林。他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深深地吸引了我。在圣诞节的舞会上,他抱着我的细腰跳了一支舞,吻了我的脸颊。晚上我失眠了,辗转反侧,梦想嫁给他,给他生育儿女,随他定居伦敦。我了解到,他是英国人,哥哥在香港某跨国公司做高管,父母在伦敦掌握着几亿英镑的餐饮公司。第二天晚上,我拿了一朵玫瑰花站在他的公寓楼门口等他。他是否感觉到我喜欢他,刚到公寓楼门口,他就出来了,见着我信誓旦旦地说:“小美女,你是不是约我看电影?”
我很激动地说,:“是的!这是我送给你的玫瑰花,你喜欢吗?”
他耸了耸肩膀,绅士地笑了一下,“当然喜欢。”
他的普通话比我讲得流利,他告诉我是向哥哥学的。他哥哥当年在香港读的大学。
我们俩去了电影院,那电影我现在还记得,名字叫《简·爱》。没有想到,我成了简·爱的化身,落到了悲怆的境地,不知未来自己的婚姻怎么样?是不是像简·爱那样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我出国时,母亲告诉我,我的家在中国。故乡是我避风挡雨的地方,生活累了,可以回家歇息,闻一闻故乡森林里透出来的清风,欣赏绿荫下淡淡的余晖、小河里快乐的鱼儿、自由自在的浮萍。我嘲笑母亲,男儿志在四方,女儿志在天下。我知道,女人一旦相信了爱情就嫁给了婚姻,心就像风筝一样,喜欢在天空中遨游,觉得天底下,那儿风景好,便去那儿。现在回想着,虽然风筝能在天空中自由自在翱翔,但是线永远被一个男人拽着,当你飘到更高更美的天际,正在为自己眼前的风景兴奋尖叫时,却被男人一点一点地拽回到大地上,扔进积聚污垢的池塘里。
自从我和格林谈了恋爱,故乡就像被我抛弃的旧毛衣,无论它藏匿着多深的情谊,也不过曾经的旧梦。我要追求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爱情;我要追求自己的家,自己的理想。母亲有一次打电话告诉我,哟,表姑家的女儿要结婚了,你送多少礼金?要不,你从北京给她寄一件东西来吧!礼虽然轻,但情义重呢!古人说,礼轻情意重。我冷笑一声,妈,我送什么礼啊!难道我将来在英国结婚,她跑来参加我的婚礼吗?算了吧!家里的事,你就别提了。
母亲几次打电话说亲戚谁家儿女结婚,希望我打一个电话给长辈祝贺,我没有。久了,我反感母亲话多,爱管闲事,我的事情我做主,不希望她来指挥我。有一次,我的发小刘二结婚,母亲话刚出,遭我痛骂,骂得母亲在电话那头哭泣。我对她说,我已经离开故乡,再也不回去了,送的礼也是白白浪费,就算没有浪费,我在伦敦结婚,他们不可能乘飞机到伦敦来参加我的婚礼。即使来伦敦,我也不希望看到他们土里土气的样儿,甚至我还得安排几个翻译人员跟着,担心破坏我和格林的感情。
我在伦敦结婚,前一个月打电话给母亲,告诉她,我要结婚了,汇了一万元钱给她。她激动地问我如何办理出国护照?我听了非常生气,骂她不应该参加我的婚礼,格林的父母见着她难堪。于是,结婚当日,我没有一个亲戚朋友参加。
今天给母亲打电话诉苦,我真觉得不该,曾经骂她时,我没有顾及她是我的母亲,也没有想到今天会落到如此窘境。一无所有,那该怎么办?只能回到母亲身边,念着曾经治愈我伤口的故乡的小屋。
回到家故乡是下午两点,我乘贵阳的客车到了县城,然后再乘了一辆出租车到镇政府,独自一个人扛着自己的一个大皮箱行走在故乡的小路上。路不再是泥泞的小路,铺上了明晃晃的水泥。田野越来越绿,绿莹莹的,大都是油菜和小麦。我终于闻到了田野里飘来馥郁的芳香。我把行礼放在路边的草地上,我一屁股坐下来,看着蓝蓝的天空,透亮透亮的,周围的山,芳草菲菲,绿树成荫。童年就是在这片天底下度过的,父亲在我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眼前也是这光景。回首往事,滚烫的泪水情不自禁地从眼角掉下来。
“小芳,你回来了?”一个声音传到我耳畔,回头看,便是刘二。他骑着一辆农用三轮车,憨态可掬,脸上的笑容同往日那般灿烂。
“哥,你去干什么呢?”
“我听你妈说,你可能今天回来,我正准备去镇上接你,没有想到,你来了。”
我苦笑了一下,希望他原谅我,他结婚时母亲打电话给我,我骂了母亲,没有送礼,也未打电话祝贺,如今他来接我,不是用金钱或者几句暖心话能赎回自己的无知。
他把我的行礼装上车,笑嘻嘻地说:“小芳,你为什么春节不回家,现在才回来?”
春节,我可在伦敦没有过,那儿不过春节,倒是过圣诞节。离开祖国几年,我可忘记了自己的祖国,自己的故乡最盛大的节日——春节。
“孩子几岁了?”
“我孩子啊,今天六岁了,秋天可以上学了!”
“你妻子在家吗?”我的话刚出口,觉得幼稚,农民能做什么?不在家,能做什么?
“她,已经死了!”刘二的话有些粗暴,不像文化人。若是城市里的文化人肯定会给自己的爱妻用美丽而凄婉的词来形容她的死,然后长吁短叹一番,一脸悲怆。
“怎么死的?”
“生病!”
我沉默了,内心在滴血。两年前的春天,我在伦敦给一家媒体做自由撰稿人,收入颇丰,一个月能赚六千英镑至一万英镑。母亲打电话给我,刘二的妻子病了倒在病床上快一个月了,去了几次医院,结果都没有治好就回来了。她没有开口说要我借钱给刘二,话里话外,她希望我借钱给他,帮他妻子治病。
回到家,母亲和外婆站在老屋前一棵李树下翘首以待。我看着她们泪眼婆娑,银发如霜,皱纹深陷,仿佛看着岁月用一把尖刀正在她们的脸上镌刻着崭新的年轮。
话未出,先泪流。我先投到母亲的怀里痛哭流涕,外婆抓住我的手也抹着泪水哭泣。刘二站在一旁愣着,是否感觉我的命运不济,好一阵子才上前来毕恭毕敬地说:“回来就好。”
放下行礼,母亲对着我说:“你还是住你的小屋吧!我知道,你爸爸走了后,你一直住在小屋里。”
我看了一眼刘二,非常惭愧,父亲去世后,我睡在老屋里的木床上,关上灯,眼前就会浮现父亲狰狞的面貌,偶尔会见着他脸上有血,眼珠像一粒白白的玻璃珠子瞪着我。由于经常做噩梦,我哀求刘二帮我建一间小屋。刘二倒喜欢,虽然那时他才十五岁,但是力气不输成年男人。上山砍了树,按照我喜欢的样子就建了起来,有时我们抬不动木头,母亲和外婆会帮我们。那时,我下定决心长大了要嫁给刘二。但是,我上了高中后,刘二因家贫去了温州打工,我便放弃对他的念想,也许他的未来没有梦,而我梦境重重,我们不是一条船上的伉俪,她的彼岸就在咫尺,而我的彼岸在远方,到底有多远,我也不清楚。
我搬进了小屋后,梦里全是仙境般的景色:有鲜艳的花朵,有葱绿的小草,有汩汩的小溪,有活蹦乱跳的鱼儿。我的学习成绩也越来越好。母亲常在我耳畔说,不要因为父亲的死而放弃学业。世上万般皆下品,思量唯有读书高。这是母亲常给我灌输的道理。每当暑假和寒假回到小屋,我会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再也不敢出门,害怕见着刘二。他从温州打工回来几次,上门来想见我一面,我都拒绝了,关在小屋里不出来。我知道,我的心离他越来越远,直到某一天,我去了伦敦。
而今的小屋,再也没有往日的温馨,脸上长满了皱纹,布满了荆棘。我把行礼放在老屋的屋檐下,迫不及待地要母亲打开小屋的门。母亲喜笑颜开地说:“哎哟,今天晚上你和我们睡一晚吧!聊一聊你的故事,外婆和我很想了解你这几年是怎么过的!”
我恳求母亲,“妈,过几天我们再聊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母亲理解我,打开了小屋的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差点让我窒息。昏暗的空间里,我看见了我的小木床,小书桌,小木椅,小书架……我仿佛看见了刘二的影子,向我一步一步地走来,眼睛瞪着我,像在责骂我。
“自从你去了北京,我再也没有动过。我想,我和你外婆也住不进来,就一直关着门。有几次,我听到有一只猫头鹰钻进来,听到它在逮捕老鼠,所以也就没有在意。”母亲在耳边说。
我推开小屋的窗户,清风拂面,刹那间,心旷神怡,又回到往日的清谧。我笑了笑,说:“妈,我其实早该回来了!”
母亲不解,“小芳,妈妈希望你远走高飞,而你即想回家。那你,读了那么多书,花那么多钱,还有你的青春,不是白白地浪费了?”
我莞尔而笑,淘气地说:“妈,我只想陪伴在你和外婆的身边!”
“妈不需要你陪,外婆也不需要你陪。妈,只希望你嫁一个好男人,然后生一男半女过幸福日子。”
话刚落下,刘二来了,提了一篓鱼,站在大门口喊:“婶,我给你们拿几条鱼来。小芳回来,我见着河里的鱼多,便去捉了几条。”
我转身,看见他站在大门口,笑着说:“谢谢!”
刘二见着我站在小屋门边,跑了过来,说:“哟,你想你的小屋了?”
母亲抢着说:“刘二,你看她,她硬要说今晚要住在这儿!我说,明天晚上就不行!”
“婶,你快拿鱼去给小芳做吧!她肯定饿了。我来帮她打扫得了。”
我正要拒绝,又担心自己打扫不干净,再去叫他帮助,那就尴尬了。我默默地点头,然后从小屋里退了出来,站在一旁看着他忙碌。
外婆给我搬了一把椅子,然后端一碗水给我喝。我不敢坐,也不敢喝水。我见着刘二汗流浃背的,便把水递给他。他看着我,憨厚地笑了笑,咕噜咕噜地喝完。我看着他脸上的汗珠,很想用手去擦,冲动越发膨胀,最后外婆叫了一声,我才停止了。
打扫干净,刘二走了,母亲留他吃晚饭,他说家里有一头牛还未喝水,孩子也还在家里。
小屋又回到往日的境况,很惬意,我立刻把行礼搬了进去。外婆和母亲帮着我铺床,我坐在书桌旁,看着头顶那盏灯,还是那么明亮,让人遐想。
铺好了床,见着床上青花被子,青花床单,我泪水再一次从眼眶里流了出来。这可是我从北京和格林逛商场买的,那个冬天,也是我从小屋出发从未回来。母亲把我的衣物都打包放在柜子里,希望我回来时能用上。谁知道,我一去就是七年多。
吃了晚饭,母亲和外婆抱着棉絮往我小屋来,然后铺在实木地板上。母亲一边铺,一边说:“哎呀,我也想睡一睡这小屋了。你走了后,我也想搬进来住。可是,我怕看着小屋里的东西想念你。你知道的,妈的泪水浅,易落泪,听你外婆说,泪流完了就死了。我死了,你外婆就没有人赡养。有一次,我和刘二说,他则不然,答应赡养你外婆。我则笑他,你不是我儿,又不是我女婿,为何赡养她啊!他说,不管事,赡养一个老人就像家里养一头耕牛一样。”
外婆耳聋,听不见母亲说的话,只见着母亲动嘴,也跟着说,话不投机,说来也好笑。她说:“我家小芳长得漂亮,这辈子我最自豪的事就是我女儿生了一个乖外孙女。”
母亲笑,说:“你看你外婆,东一句,西一句的。我有时不高兴,她倒好,说一些笑话。我说女儿苦,她则说天边的彩霞漂亮,像童年时的彩霞。我哪有心思看她的彩霞?我知道你在伦敦活得不快乐,我就开不起笑脸,她倒活得开心。”
晚上,我叫外婆睡床上,我和母亲睡在床前的地板上。地板离地面有五十厘米高,干燥,利水,还透风,冬暖夏凉。当时建小屋时,是刘二设计的。他也是听村里的老木匠说的。
这晚,我睡得特别香,从未睡得如此舒爽。我醒来时,太阳光已经射进小屋来,落在我的被子上,伸了一个懒腰,深深地吸了一口从小屋后森林里随风飘来的清香。我趴在窗户边,看着幽深的森林,斑驳陆离的阳光,难免浮想联翩。我顾不上自己妆扮邋遢,从行礼箱里拿出照相机,兴奋地跑出小屋,站在小屋前一块青石板上咔嚓咔嚓地拍照。母亲和外婆正在老屋的院子里晒太阳,看见了我,幸福地笑了。
拍了照,我立刻打开电脑,把照片上传到我的博客。第一个人回应的是格林,一句话很短,但是意味深长:你在他乡还好吗?我没有回复,不想打断我的好心情。
母亲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粥,还有一个煮熟了的鸡蛋,笑着说:“乖,昨天晚上睡得香吧!外婆和我看着你睡得沉,脸上露出笑容,太幸福了,我们没有打扰你。”
“妈,我还没有洗脸刷牙呢!”
“在妈眼里,你永远是我的乖孩子!趁热,吃了吧!”
我的眼睛温了,把粥和鸡蛋放在书桌上,抱着母亲,本想痛哭一场,脑子里刚才想到格林那句话,我又遏制住了,说:“妈,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我要陪你和外婆到百年归世。”
“你确定不走了?”
“妈,我已经太累了,我再也不会走了。”
“那……”
“我有我的生活,相信我会活得很精彩!”
“哎呀,妈也担心你!你说,你哥哥若不死,我和你外婆死了,至少有一个伴,可惜……唉,只要你活得快乐就行了。若有一个好男人喜欢你,你再考虑吧!但是,你和我们住在一起,怎么能找一个好男人?老家除了农民,就是放牛娃,不适合你。”
“妈,我说了,我陪伴你们一辈子,永不再嫁。我要当你一辈子的好女儿。我虽然离婚了,还是有固定收入。那几年在伦敦,我把钱都投进了一家香港上市公司,每年能收到至少五十万元的分红。还有,我借了一百万元给我闺蜜开公司,若真困难,就给她打电话。”
“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妈希望你,老了有一个伴陪你,病了有人给你煨一口热水喝!”
我沉默了。母亲也沉默了。
吃了早餐,我站在小屋前的一块空地上,满脑子幻想,希望小屋像我梦境里的乐园。我便设计了一张图纸,把小屋前的空地设计成自己的小花园,一年四季都有花香。小屋旁有一个小池塘,我希望装扮成一潭清池,放一群鱼儿,再种一些荷花。
吃了午饭,我拿着锯子和斧子去屋后砍树,当第一棵树倒下时,刘二跑来了,大声喊我,“哎呀,你一个弱女子,怎么干这事,有什么事叫我一声就行了!”
我听了倒没有感激他,而是嘟着嘴,瞪了他一眼,说:“我是弱女子?看来你小时挨我揍还是挨少了,否则不会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母亲站在一旁,笑着说:“人家是让你,否则早把你打到土里去了!”
我也笑了,“二哥,你是不是让我?”
刘二傻头傻脑地笑了笑,帮着我把树按我要求锯成一节一节的,除去皮,打光滑,然后破成两瓣,铺在直通老屋的小径上。
路铺好,刘二笑了,“真漂亮,还是小芳聪明,一间小屋竟成了仙境。”
我叹息,“若有几簇兰花,一年四季开着,那真是仙境呢!”
“不用你操心,我去森林里挖,保证让你满意!”刘二擦了擦汗水,笑着说。
我见着他的手沾满了泥土,抹在脸上怪滑稽的,跑进小屋拿了毛巾给他,然后吩咐母亲抬一盆清水来。他没有拿我的毛巾,手伸到盆里,哗啦哗啦地往脸上浇,浇完毕,再用手扯着衣角往脸上来回擦。我知道,以前的我和现在的我不一样,或许是男女授受不亲,或许我们的阶级变了。
下午,他又去放牛。母亲见着孩子在家很孤独,也就叫过来。我见着孩子倒是喜欢,若不是因为格林不想要孩子,我的孩子也有五六岁了。我记得刚去伦敦去时,也是春天,我在泰晤士河畔沐浴着阳光,突然恶心想吐,格林就拉着我去了附近的医院检查,知道我怀孕后,怒气冲天地朝着我吼:“为什么要怀孕?”那一刻,我就后悔了,不该来到这座伤心的城市。
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敏感的东西,一旦遭到伤害,将永远不会愈合。我和他,从此心各有所往,各有所属,不在属于彼此。
“阿姨,你好!”孩子愣着双眸,冷不丁地叫我一声阿姨,简直太可爱了。依我老家称呼,喜欢叫长一辈的女人为孃孃。我怀疑,肯定是刘二给他说,叫我阿姨。
“小朋友,你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刘忆!”
“啊,多好的名字!谁给你取的?”
“爸爸!他说,要我记住妈妈的脸,记住妈妈的话,要我别哭泣,上学了要好好地读书。”
我的泪水再次从眼角涌了出来,抱着孩子,觉得可怜。他和我的命运差不多,算是同病相怜。
吃了晚饭,刘二抱着孩子走了,我打开电脑,把今日劳作的视频和几张林荫下的倩影上传到博客。真没有想到,不到一个小时有五十多万粉丝阅览。格林又留了言:你在他乡还好吗?我冷冰冰地回复: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我怕他不懂便翻译成英语给他,“Don't you see, the water of the Yellow River comes from the sky, and the waves rush to the East China Sea and never look back. Don't you see? sadly, the high hall mirror saw white hair, as black as green hair in the morning and as white as snow in the evening.”
深夜,格林回复了几个感叹号。我没有理睬他,和母亲外婆坐在小屋前拿着照相机,拍摄明朗的夜空那轮皓月。雾霭氤氲,天与地分得清清楚楚;虫鸣鸟呓,歌颂着故乡的美好生活。我情不自禁地感叹,谁不说家乡好?我抬了一张桌子放在空地上,再泡一壶清茶,我和母亲外婆聊着天慢慢地品尝。
“小芳,若你没有远嫁,嫁到中国,你的孩子肯定至少有五六岁了吧!或许和刘二的孩子一样大。如果春节回家,他们肯定会成为好朋友,在田野里嬉戏,模样肯定很可爱。”母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
我只顾看着月色的美,没有思考着前面的路,母亲的话仿佛离我的生活很遥远,甚至遥不可及。凄凄凉风,婉婉情丝,诺诺岁月,稀稀星辰,何处所依?
第二天清晨,月亮还未回家,旭日还未升起,我起床了。我洗漱好,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小屋前空地上,迫不及待等太阳露出头。我希望拍摄太阳的光芒如何穿越茂密的枝叶,想象那景色肯定能征服世界上许多多情的男人。
叮叮当当的铃声打破了拂晓的沉寂,我转身看着屋前的小路,一个熟悉的面孔——刘二牵着一头水牛,低声吟唱着曲儿。他看着我屋前有一缕灯光,声音轻微地说:“小芳,你是小芳吗?”
“我是!二哥,你为什么那么早?”
“我趁着早晨有时间先把牛赶去田野里吃草,吃饱了,我回来帮你整治小屋周围的地,按照你的意思,腾出一块空地,去河里寻找一些鹅卵石铺上。你若喜欢,我用森林里的木头给你打一张小桌子。”
“谢谢二哥!”我像以前一样嗲声嗲气地说,何来的娇气?我也不知道,总觉得他的话,他的举动打动了我的芳心。
“你起来那么早,是不是睡不踏实?要不,我再给你建一间崭新的小木屋?”
我听了又是喜又是悲,格林从未这般疼爱我。我想,古人说爱屋及乌,也许就是像刘二这般了。我不是她的屋,何来的乌?或许我不是他的乌,何来的屋?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何来的自作多情?
晨曦微露,我按着快门,何怕漏过眼前美景的一分一秒。太阳先露出半边脸,像一位少妇含情脉脉地盯着我,有一种“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慨。
忽然,眼前烟霏云敛,鸟语花香,唤醒了沉睡的村庄。鸡鸣犬吠,孩童吚呀学语,传来阵阵沸声。
“小芳,快做点东西吃吧!你们城里人喜欢吃早餐,若那一顿没有,那可不习惯。”刘二牵着牛回来了。
“我喜欢看眼前的景色。”
“景色天天有呢!”
刘二刚走,母亲端来了一碗香喷喷的饺子,笑盈盈地说:“我的乖乖,你看这是什么?”
“妈啊!你做什么呢?”
“这是饺子呢!昨天我悄悄地叫刘二开车去镇上买来了饺子皮和肉,晚上你睡觉了,我和你外婆包的呢!刚才我吃了一个,味道真鲜,那味道简直透到心里去了。”
我吃完了一碗香喷喷的饺子,刘二带着孩子来了。母亲忙给他们煮了一碗,刘二端着一碗饺子走到我的小屋前,环顾四周,一边吃,一边说:“哎哟,可能还得花几天时间整治,依你的设计,还得挑河里的鹅卵石,还得砍树修栅栏,修篱笆,还得上山挖兰花。我看,你这池塘,若没有两天时间可能弄不干净呢!”
“二哥,你自己忙吧!我没有事,一天一天地弄。”我担心刘二农活忙,根本没有时间给我整治。
“现在也没有什么忙的。稻田里的种子已下了,就等秧苗生长起来。”
这一天,我总觉得过得快,屋前的空地被刘二和我围成了几块,我计划一块种兰花,一块种玫瑰,一块种菊花,一块种梅花。
傍晚时分,刘二又去放牛,我和他的孩子刘忆一边读唐诗,一边欣赏落日。当夜幕降临时,刘二回来了,上门来说要抱孩子回家。母亲强留他吃了晚饭。吃了晚饭,孩子不想走,想和我睡觉,刘忆不同意,我看着刘忆依依不舍的眼神,稍有一些怜悯和失落。
挑鹅卵石那天,我和刘二去了河里,我像个小女孩,提着裙边,在河岸的沙滩上来回地跑动,不时伸手到河里嬉水。母亲也跟着我,像个男人似的,跳进浅水区,专挑一些石英石,在太阳的照耀下,发出耀眼的光芒。我一边拿着透亮的石英观赏,一边赞不绝口。
我挑不了鹅卵石,也就跟着刘二和母亲。黄昏,那抹残阳消失时,我屋前已堆了三堆鹅卵石,足足够我装饰花园了。吃了晚饭,刘二在小屋前安装了一盏灯,便在屋前的一块空地上按照我的设计用鹅卵石和水泥浆镶嵌了一个八卦图。刘二更是细心,并在周围还镶嵌了兰花,还有菊花,还有玫瑰。我知道,他是一位被上帝抛弃的画家。读初中时,他给我画了一张画,我嫌弃她画得不像我,像林黛玉,我把那幅画撕碎了。后来,他告诉我,希望我长大了能打扮成那样子,肯定是个绝世美人。有一次,我参加大学学生会的话剧表演,扮演林黛玉,我要求化妆的同学给我画成刘二给我画的那样儿。表演结束,一群男同学围着我要我签名,那一晚,我失眠了,梦里全是刘二的影子,一会儿在田野里,一会在小溪边,一会儿在上学的路上,一会儿……
晚上,我在博客里上传了这天劳动成果,又吸引了上几十万的浏览量。格林没有留言,但是我看到他进了我的博客。我北京的闺蜜庄蝶也看了我的博客,惊诧地问,这是什么地方?不像是英国呢!我回复,在我的故乡。
第二天清晨,我仍然在拍摄日出,希望记住这段美好时光。为了拍摄得漂亮一点,昨天晚上我在网上还采购了一套摄影器材。当太阳快要出来时,庄蝶给我打了电话,非常惊讶地问我,为什么回家去了?我说,我离婚了,我将永远待在老家。呜咽了一阵,然后要我同她闯荡。我没有答应,我只想平平淡淡地生活。我借给她的钱,她答应马上打到我的账上。
我接到了庄蝶给我打钱的短信,吃了早餐,我叫刘二骑摩托车去县城。刘二问我去干吗?我买衣服。他笑了说,女人要多有几套衣服才好,天气热了,农村没有空调容易出汗,一旦汗水浸湿了衣服,得要换,否则容易着凉。
进了一家商场,我给外婆和母亲买两套春天的衣服,又给自己买了两套春天有衣服。刘二跟着我,眼光很尖,我还没有说什么,他先说了,意思都说在我心坎上,就像我的嘴巴。然后,我给他买衣服,开始不知道,直到我付了钱,他才醒悟,连说别别。最后,我给刘忆也买了两套衣服。刘二说要拿钱给我。我说,是我给他买的,不需要钱,算我给他初次见面的礼物。
回来的路上,刘二一直不吭声,脸红彤彤的,说话也拘束了许多,我和他像一对初恋的情人独处在一间小屋里。
接下来,我们要继续修整池塘。刘二先把水放干,把淤泥挖尽,放了一些鹅卵石在池塘里,从河里捞一些水草,投放了一些清水鱼。我担心水不流动,这些清水鱼养不活。他便牵了一根水管,从后山的小溪里引来了清澈的泉水,经过我的小屋,再流进池塘里。我高兴极了,夸赞他是个了不起的园林设计师。我感叹,他若不是因为家贫,也落不到今天这窘境。话又说回来,就算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又能如何?命运多舛,何尝不认命?如今,他兴许比我过得自在,过得幸福,享受着田园风情,吮吸着霭雾清风,何等逍遥自在。
一切设计如我意,刘二吃了晚饭便同我一家三口坐在小屋前的灯光下,聊着天喝着茶。他看着我的小屋环境,总觉得少了点味道。他说,若旁边再有两间小屋便好,一间当着你的书房,一间当着你的健身房,若允许,还可以建一间休息房,喝喝咖啡,聊聊天,看看书。
我没有说话,刘二第二天又动手了,把小屋左右两边建两间小屋。母亲倒喜欢,我觉得他近几日太累,不答应。刘二则不理睬,继续砍树,锯木头。我和母亲不得不帮着他。
花了五天,建好了两间小屋。他问我如何装饰,我没有吭声,他就按照自己的意思设计起来。我怕他要买材料花钱,吃晚饭时悄悄地往他的包里塞了一万块钱,顺便用纸条写道:收下,你生活不易。
当第二天开门时,发现窗台上有一个包,打开一看,是一万块钱。纸条上写着:我有钱呢!去年我卖一头小水牛,卖了三头猪,还卖了三千斤猕猴桃。我生活并不贫穷,但也不富裕。我已经知足了,能活到这个时代,算是幸福的了。
两间小木房建好,刘二又用水泥砖给我修了一间洗浴间,担心我没有地方洗澡。我真感觉到,自己很幸福,有这样一个男人为了我,考虑的那么周全。当我沉浸在幸福的怀抱里,那天晚上外婆走了。我起床时,只听到母亲在老屋里呜呜地哭泣。我跑过去,见着刘二站在母亲身边安慰她。我问什么事?母亲说,外婆走了。我愣了一下,昨天好好的,怎么就走了?母亲告诉我,一直来外婆身体不好,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越来越糟糕。刘二见着我流泪,安慰我,节哀吧!我知道,外婆今年已经八十八岁了,可以说是寿终正寝,顺应自然。
处理后世时,我呆了。母亲也呆了,不知如何下手。刘二则忙碌起来,跑到村子里吆喝一声,来了一群人,有男人,有女人。女人们帮着给外婆洗澡,换衣服。男人们按照刘二的吩咐忙碌起来。棺木是有的,那是父亲在时给外婆准备的。刘二和几个年轻人从老屋后面的柴房里抬出来放在堂屋。
下午,刘二请来了几个法师给外婆超度。我问刘二,我能做什么?刘二说,你呆在小屋里吧!我来处理。我知道,处理外婆的事务肯定要花钱,便给了他一张银行卡,告诉他卡上的密码。我说,卡里有钱,你尽管花吧!刘二看了我一眼,木然一会,拿着卡说,好吧!我们尽量节药。
外婆埋葬后,家里感觉阴风惨惨。天未黑,我就躲在小屋里。母亲也感觉害怕,总觉得眼前有几个怪物晃来晃去。刘二知道我们害怕,就邀来了一群年轻男女在我家玩耍。母亲很喜欢,吩咐刘二买水果,买香烟,买糖,买花生,买瓜子招待大家。大家倒喜欢我的小屋,坐在小屋前聊天。聊着聊着,就把话题转移到我身上。母亲本不想告诉大家我的婚姻,但是想到大家诚心诚意地帮我们把外婆抬上山埋葬,也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刘二非常惊讶,同情地说,可怜了小芳。大家话语里喜欢我留在村子里,刘二自告奋勇地答应帮我种庄稼。我说,田地离我小屋近,我就不种庄稼了,改种花草吧。刘二没有吭声。
春耕,母亲去请刘二耕地,我见着刘二牵着牛到屋前的田里翻土准备插秧苗,我阻止了。我安抚母亲,我有钱赡养你。母亲纳闷,晚上问我,何来钱?我说了我投资的事。她没有说话了,一切听我安排。我给刘二说,希望在我屋前的稻田里种上花草,愿意拿三万元钱出来请人帮忙。刘二看了我良久没有说话,最后他还是按照我的意思请了村里人来打理。
六亩田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花,每块花周围我要求种上李树,桃树,杏仁,樱桃,梨树等;要求每块花都要有小路进去观赏,并在中间修一座亭子,花开的时候可以坐在那儿观赏,唱歌弹琴,陶冶情操。
我的花把我的小屋全包围着,感觉生活在花丛中。村子里的人没有事就喜欢跑来观赏。镇上的人听说我喜欢种花,不约而同地来看望,一个个都被吸引住了。更有甚者,跑来我小屋前喝茶,走时悄悄地扔了钱在桌子上。刘二看了,觉得新奇。
观赏的人多了,母亲和刘二不得不放下所有农活招待。有人就提议,不如开一个超市,开一家餐厅,游玩的人累了,可以歇息,吃吃农家菜,喝喝山泉水。刘二和我说,这是一个商机。我同意,两人就合计起来,把我们的老屋改造成了餐厅,请了村子里几个妇女来协助。我还吩咐刘二,把荷花池扩大,多放一些鱼儿。
没有想到,我的小屋带来了许多人。刘二脸上每时每刻都带着笑容,有时我看着他和母亲忙不过来,想动手,他总是拉着我,要我去小屋休息。他说,我的手不能动粗活。
秋天,母亲说她胸痛得厉害,我带着她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我,她患了肺癌。我吓得两腿发软,顿时摊在医院的椅子上。母亲见着我的神色,知道是不治之症。她倒来扶我说,小芳,妈年龄也大了,也该走了,但是我舍不得你。如果有一个男人关心你,我可放放心心地走。
初冬,寒风凛冽,小屋前的花大都凋谢了,唯有几株梅花,开得正鲜艳。母亲依在我怀里,感觉到她身体越来越冷,最后撒手人寰。母亲走了,刘二叫了几个人抬到堂屋的木板上,看着我抹着泪水,牵着我的手,要我回到小屋。我回到小屋,哭得泣不成声。刘二吩咐几个女人安慰我,然后着手埋葬母亲。
当母亲埋葬后的第五天的深夜,我的小腹痛得厉害,满头大汗。我知道,月经期到了,也许这两个月劳累悲伤的原故,我的月经紊乱。我想,喝点红糖水便可,那知直到天亮,仍然疼痛不止。我的睡衣和被子被汗水浸透了,不得不打电话求助刘二。刘二恰恰端着一碗粥来到小屋看我。他听到我奄奄一息的声音,推门进来,问我,怎么了?我说,你背我去医院吧!
去了医院,我给医生说我是痛经,经过周密细致地检查后,医生说无大碍,给我打了止痛针,我便渐渐好转。然后,我开了几盒药就回来了。在路上,刘二问我什么病。我老老实实地说。他安慰我,没有什么,以前他妻子也痛过,吃了药就好了。
回到家,刘二一直在出厨房里忙碌,一会儿给我端热水吃药,一会儿给我端绿豆汤。刘忆放寒假了,也跟他身后,是个懂事的孩子,每当我喝一口热水或者喝一口汤,就会在我的背上轻轻地拍打,哄着我,阿姨,你别担心,一会儿就好。
吃了晚饭,我们坐在小屋里,面前放了一盆炭火。刘二从自己的提包里掏出一个本子,一本正经地说:“我给你说一说账吧!以前你妈在,我给她说,也许我们的语言要亲近些,我也能说得清楚,现在给你说,那得准备一个本子,我担心说不清楚。”
我盯着他,嘴角微微蠕动一下,感觉这个男人真是可爱极了。我嫣然一笑,希望他能理解我。我认为,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男人,即使她想把我卖在荒野,任由野兽践踏蹂躏,我不会憎恨他,毕竟我当初背叛了自己的诺言。但是,我相信,他不会,永远也不会,甚至可能用千万种借口来呵护我,爱我。
我起身推开窗户,指着一轮明月说:“你看那夜空中的明月多么美啊!你再看一看我们的小屋,橘黄色的灯光,还有幽静的森林,还有正在盛开的梅花,像不像两个初恋情人约会的场景?”
(作者单位:测绘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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