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絮絮叨叨的一段文，过去的岁月、回忆里的感激、地质队员的艰辛、友善的可贵……一切在嗷嗷老人心中历历在目。

这事已过去五十多年了，看了CCTV的节目，这些事就总在我眼前。

一九六三年九月，接到爹的来信，说我的家乡闹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娘听了后再也坐不住了，日也念，夜也念，“房子出事没有嘛?”“家里人安全吗?”实际上爹信上写得明明白白,“村里没倒几间房，人也没伤着，咱一家都平安，就是水大得吓人，咱房后的道沟变成了河。为防备万一，家家都找高处搭了防洪台，借树和木桩搭了三尺高的木台，搭上顶，可以住人和煮饭，再来大水也不怕了……” 

我的老家是冀南平原的南宫县，几百里一马平川。太阳落时往西一百多里外的太行山，刚刚见到矮矮的有点山的影子，百里之内也没有河流。我家房后的道沟，原来平原上的道路也是平的，卢沟桥事变后，动员老百姓把地道挖一公尺深，挖出的土堆到道沟两岸，这样道沟就有近两公尺了，成了抗日的交通沟。日本投降后，这道沟保留了下来了，每到雨季成了排洪的水渠，有时还可以行船。

关于这次洪水我早有耳闻，那年六月探矿科的技术员于振浩同志去地质部开探矿会议带回的文件中，有一份要求太行山东麓的地质单位作好防洪准备的通知，说那是我国气象部门第一次用电脑演算出，“今秋将在太行山东麓出现一次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我想家乡离太行山还远，估计不会受灾，也就没放在心上。

那时收音机很少，各种消息都靠报刊杂志。那年八月上旬邢台西部连降暴雨，那里年降雨量平均为600毫米，加之有的水库决堤，水害重叠，造成邢台以西的很多村庄在洪水中消失，有的村庄人员被冲走大半。水退后，京汉铁路上的沙河铁桥的钢架上卡住的牛、马、人的尸体达几百具。这些情况都没敢告诉娘。但爹的来信就不能瞒娘了，不怪娘听了信后着急，家中还有我爹和我弟弟妹妹们，最小的妹妹不足十岁，娘能不挂心吗？

当时我在福建漳平大坑矿区工作，住在大坑头背后山坡上的一座土楼里。娘是怎么从河北奔波几千里来到福建山区的呢？说来话长了。

那年五月份我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山区条件差，没医院，为了母子安全老伴就请产假回她家所在地的邯郸市医院生产，出院后在她家住到满月后，再抱着孩子去南宫市乡下的我家又住了十来天。产假还没完，就带着孩子返回矿区地质队上班，娘为了送她娘俩才来到福建大山区，并说好看护孩子一年后才回老家的。

娘那时刚满五十岁，还不算老，但娘是小脚，去食堂打个饭，去厕所解个手，都得爬坡下坎，福建天气又热，蚊子也多，娘也住不惯。娘年轻时就落下了头疼病（高血压），作个牛车也晕，一路走一路吐，可难为娘了，这种情况怎么还叫娘奔波这几千里路呢？

这又得从我大儿子说起。大儿子是一九六一年十一月在邯郸市医院出生的，生下来称重是六斤半，在那困难年月算是个胖娃娃了。老伴请产假前我们就商定好了，我们地质队住在深山老林里，几十里没人烟。我俩都上班，又是野外工作，孩子生下来没法自己带，必须在老家农村找个奶母才行。在离我家十来里路的村庄里，有个农妇生产后孩子夭折了。她主动提出要给我们奶娃娃，那时农村奶母的价格是每月五元钱五斤粮票，咱为了让人家给带好点，跟她讲定一个月七元钱七斤粮票。双方议定就把儿子交给她了。我每月定时寄钱粮去，家里人也去探望孩子几次，每次都说挺好的。谁知道第二年五月份她怀孕了，孩子没奶吃她也不告诉我家，她夫妇整天忙着出工挣工分，白天就把孩子锁到屋里，后来我儿子瘦得厉害了，她的邻居才偷偷给我娘带口信，十月份我爹才把孩子抱回家。十一月份我回家看孩子时，孩子一周岁了，用小被子围坐在炕上，不会哭也不会笑，瘦得皮包骨，穿着一身棉衣称体重还不足六斤。晚上坐在那一点声响都没有，喂口水就喝，喂口饭也知道咽，不喂不懂得要。我抱他去村里找奶母，几个妇人喂他奶他都把头躲开，把奶滴到他嘴里他会吐出来，人家见这都不敢给奶孩子。给他个烧红薯他却知道放嘴里吃，这是在奶母家成了习惯。还好，吃饭时我大妹二妹把嘴里嚼好饭喂给他也知道吃。晚上撤去被子让他躺下睡，他两只腿盘的很紧，伸不开，躺不下，只能坐着睡。小肚子鼓鼓的硬，肚皮上暴着青筋。岳母告诉我如果外人给待得不好就把孩子抱到邯郸市给她带。我见儿子这样，只是自己暗自流泪，也不好意思抱到邯郸去。

 一九六三年春季刚过，岳母由她小女儿陪伴奔波几百里路去我家看外甥，见孩子那个模样子也掉泪了。她说服了我父母，要把孩子抱回邯郸。到邯郸后先去医院儿科给孩子作了全面检查。医生说营养不良、贫血、蛔虫......，先打蛔虫孩子扛不住，有危险，先得增加营养，输点血才行。岳母没文化，但她懂这个理，当即从她身上给孩子输了200毫升血。每天给孩子按摩肚子、按摩两只腿。一个月后给孩子吃了打虫药，打下十多条蛔虫。从那孩子吃得也多了，脸色也泛红了，开始会哭会笑学说话了，腿能伸直开始下地学走路了。被奶母虐待了半年，智力和身体发育受到很大影响，他姥姥给了他一条命，总算可以长大成人了。吸取这次教训，现在第二个孩子再也不敢往家乡放了。我是打算让当时已辍学的二妹跟老伴一起回福建，待个年把，孩子大点我们就自己带。但我爹不同意二妹去福建，只好我娘辛苦了。 

 现在家乡水灾这么厉害，娘实在住不下去了。正好我们结束了野外工作，进入整理资料、编制图件，准备编写地质报告，这时移住在漳平的麦元火车站附近，这里后来是煤矿的一个基地，他们的机关已移进矿区，空出的房子完全够报告编写组住的，旁边还住有煤矿的家属。有一天，娘抱着我们二儿子到家属那串门，打听到有个河北老乡，顺便提起找个人带孩子，谁知一拍即合，那个老乡正想找点事干，于是当场议定她给我们带孩子，从第二天就正式开始，我娘就可以脱手回家了。

 那老乡是煤矿康会计的家属，他俩都是保定人，结婚二十年啦也没生过孩子，找医生看过，说是女的宫寒子宫后倾，吃过药也没治好。给我带孩子五个月后女方怀孕了。他们说是我儿子给他们带来的福音，非要让我儿子认她做干妈，将来他们的孩子还要认我老伴做干妈。我们离开麦元后通过几封信，她后来生了个女儿，我们将孩子的旧衣服寄给她。待六四年支援大三线后便失去了联系。这是后话，还是回到我娘回老家的事上吧。

 我向地质科长请几星期的假送娘回家，科长说：你知道地质部和储委的人都住在这里催大坑煤矿的地质报告，这是全国的重点矿区，已经说定了要编成地质报告的样板，要正规印刷出版，你是测井技术负责，你看能请假吗？没办法，考虑到我娘小脚、没文化、晕车、头疼，这可怎们么办？难得我哭，最后决定给娘买麦元-邢台的通票，我只买了麦元-鹰潭的票，想在车上给娘找个同路人，从上车找到鹰潭站也没找到。我又买了鹰潭-株洲的票，上车后又开始紧张搜索，几个车厢问遍了也没有。只找到一位从金华去信阳的一位大哥。于是我抓紧时间把娘的情况向他说了，我怎么请不下假来......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那位大哥满口答应一定会在路上照料好我娘，并到信阳前找好陪我娘的人......回过头我再细细地跟娘说清楚。待火车进了向塘站，我向那位大哥鞠了一躬，含泪向我娘告别就下车了。如果我到株洲下车的话，钱就不足买麦元的票，买完票后也没有吃饭的钱，一天的功夫能坚持。从麦元下车到家先给爹写了一封说明情况并恳切认罪的信，“如果我娘在路上有什么闪失，我这不孝儿子将愧疚一辈子”。将信投入车站信箱才从容地吃了顿饭，睡了一大觉。睡梦里见爹大发雷霆，一连几夜都是噩梦连连，惶惶不可终日。

 十月十四日接到爹的来信，信厚有七八页纸，我做好被爹狗血淋头大骂一吨的准备，深深地吸了口气，大着胆子把信坦开，顶天几个大字映入我的眼睑，“共产党好，一路都是活雷锋”我的心平静下来了。

 爹详细地描学了娘一路的际遇。大致内容如下：

金华机械厂那位姓章的小伙，对你娘照顾得比你们还周到。给打开水买饭，两角伍的盖浇饭，三角的面条，给他钱也不收。一路上大妈长大妈短地叫着，上车下车都扶着你娘。车过武汉后，他在车厢里找到了三个去保定的解放军战士，把你娘托付给他们，小章在信阳站安心地下了车。你娘送他下车时偷偷地把饭钱塞到他口袋中，并一再致谢于他。

 在广东韶关参加大比武得胜回保定的三个解放军比小章更热情更负责，在郑州转车时两个小战士配你娘，一个战士去办手续。在车上照顾得更好。车到邯郸后，由两个小战士背着包袱把你娘送到你岳母家门口，挥手告别，让他们喝杯水也没喝，急着赶下一趟火车去保定了。给你娘买水果买饭都不收咱的钱，真是毛主席的好战士，个个都是活雷锋。

 你娘在邯郸休息了两天，考虑到路上水大不好走，你岳父要让你内弟送他回来，你娘说“一路都是亲人”，别耽误孩子上学了。在邢台下了火车能转汽车时，是个解放牌卡车，人要登梯子上，你娘为难了，驾驶员马上过来说，那位小脚大娘和抱着孩子的大嫂，你们上下车不方便就坐驾驶室吧！车到南宫天已黑了，下车的一位大嫂拉住我娘问，大娘你是那个村的？天黑了，水又大不好走，俺是西关的，就晚就宿俺家吧，明早让俺儿送你回李家庄。不沾亲不带故的，我娘很不好意思，但别无良策，“别人权吃饱饭”也只好如此了。晚上人家给煮的面条吃，睡的热炕(虽天不冷但到处潮湿）。次日吃过早饭，人家十七八岁的儿子给背着行走送回咱家。

 这一路你娘可高兴了。她一路没头疼没晕车，这是没有过的。这一路她碰到的比亲人还亲，她说共产党就是好。

爹紧接着写道新旧社会就是两重天！一九四二年百日无雨颗粒无收，野菜、树皮都没吃光了。为了活命，你二大娘带着儿子投奔在天津丹华火柴公司做工的你二大伯去，父子俩上班的薪水还不够一家人吃饭。你二大娘从奉天（沈阳）收旧衣服运到天津的衣市上卖，也能赚点补贴家用。一次在火车上没买行李票，火车上的皇协军（乘警）发现了，用皮带把你二大娘打得皮开肉绽，行李也被没收，还将你二大娘半路赶下火车。你二大娘又气又疼又饿，好好地一个人就这样被窝囊死了。

 看完爹的来信，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放下心来。我才想起，那年春天，我们团小组学习的那些内容：毛主席、周总理、朱德委员长为雷锋的题词，还有《雷锋日记》、《雷锋同志事绩介绍》，唱歌也是《接过活雷锋的枪》......你看整个社会已经把学习雷锋活动落实到日常生活中了。我也得向他们学习，把干劲用在工作上，把无限地为人民服务落实在时时刻刻的行动上。

 这些好人现在都在哪里呢？我真想向他们当面致谢！

（作者单位：112地质队）